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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下头将领要请队中的军医,贺拔庆元泽要最心腹的护卫去偷偷拎来了石城镇的郎中与女奴,官驿除了大,就是跟石城镇里差不多的黄土破院子,郎中开了药,又给昏迷的崔季明固定了轻微骨折的左臂,就被又拎了出去,抱着赏的绢帛一脸茫然的往回走。

那个年近三十的女奴则被留了下来,她看往日就是做惯了细活,如今给趴在床上的崔季明冲挑伤口里的沙子时,细致的就像是绣花。

带郎中与女奴回来的心腹名作蒋深,三十多岁的北方汉子,孩子比崔季明都大了,毕竟大部分时间崔季明都在亲兵营训练,在他眼皮子下看着的时间很久。

此事虽是极深的机密,但他十五岁不到就跟在贺拔庆元身边出生入死了,又是贺拔那个已逝长子的好兄弟,他手边总要有人可用,所以他也是隐约知道此事。

隔着一堵土墙,蒋深与贺拔庆元在隔壁。

「回报将军,那女奴是个哑巴,掰开嘴都看过了,好像是多少年前受刑被割了舌头,做事也稳妥细心。」蒋深行事自然不用贺拔庆元担心。

蒋深此刻紧紧拧着眉头:「往日大营里,都有些当地的女人由於丈夫行军,所以留在营内做军内做看护与药函,咱们这一路因为艰苦,带的侍医司马都是男子……」

「如今先这样吧。」贺拔庆元十分疲惫,紧皱着眉头靠在一层尘沙的小桌上:「往日言玉在时,为了应付今日这般的情况,早让他学过医理,平日三郎有些小病小灾都是他在照顾。言玉不在,也麻烦起来了。」

蒋深喉头动了动,本想说日后刀剑无眼,崔季明受伤的情况都不会少,看着贺拔庆元十分难看的神色,也不好开口。

贺拔庆元何曾没有想到,他打仗多年,多少次有刀刃划过大半个后背的伤痕,若真是崔季明不小心受了这样的伤,又当如何。

他本来是想着崔季明日后也到凉州大营来,外军大营都是有边防独立的医局,其中的看护绝大多数都是军中家眷的女人,只要提前打点好,崔季明本就是世家嫡子,说是给崔季指了特定的侍医司马来看,提前堵住嘴,这事儿理论上是不会败露。

可如同今日这般的特殊情况以后还会很多很多,若是她的伤重到来不及请那提前打点的侍医,若是有些伤口横亘在胸前……

这次她所幸捡回来半条命,却又伤了脸,贺拔庆元面上不显,心里头都快滴血了。

他平日千万倍的要求崔季明,严苛到了可以说变态的程度,便是盼着她技艺突出,日后在战场上避免受伤。

崔季明似乎很抗压,她没有别家孩子身上那种不服管教的顶劲儿,反倒是对自己也多有要求,军中有些寒门子弟,又惊异於崔季明的训练量,又心中不服她的显贵出身,总想跟崔季明比一比,整天有人拎着刀想找她笔画,可她连半分比的心思都没有。

也是她的优异,贺拔庆元不说,作为外公心里头却为此骄傲,他自个儿感慨着这血脉的力量,光幻想着崔季明日后可能有的未来,却一时有些忘了她日后要承担的东西。

崔季明不知道多久才醒过来,她只感觉自己好像是被压路机碾进半干的水泥地里又生生拔出来似的,半边身子火辣辣的疼的彷佛要脱了皮,脑袋晕晕沉沉,崔季明还没睁开眼,就是一阵想吐,她偏了偏脑袋趴在床沿上就是一阵干呕,耳边传来一个女子的惊呼。

她脑子不清楚,却也是一惊,抬起头来,一个三十岁不到的长脸干瘦女人正捧着满是血水的铜盆子跪在一边。

抬头是土墙,崔季明还以为自己让路过的好心人给捡走了,却不料那女人放了盆子就跑出去,在外头一阵含混不清的叫唤,两个人的脚步立刻走过来。

外头响起了贺拔庆元的声音:「三郎,怎样?」

崔季明心里头一松,她爬起身来,上身未着衣物,背后似乎全是伤口,床头放有干净简单的白色中衣,她瞥了一眼自己的一马平川,左边胳膊抬不起来,费力的披上衣服,一开口就像破锣,哑着嗓子道:「让刚刚那女人进来。」

那女人弓着腰进来,不敢多看,帮崔季明系好了衣带,又披了一件外衣,将她长头发从衣服里拿出来,才过去给贺拔庆元开门。

贺拔庆元却是拎了马鞭沉着脸走进来的。崔季明看见他手里那马鞭,脸都绿了,连忙咳嗽几声,虚弱的半躺下去:「阿公……」

那根马鞭没抽过马,就抽过崔季明!

又软又细,抽的却贼疼,还不破皮只有淤青,崔季明再怎么老实,也不可能不犯错,大邺军法比现代的时候没人性多了,崔季明在现代长了三十多年,很多法令在她看来严苛的简直蛇精病,自然有抵触的意思,这才十三四岁,做半个兵的时候就没少挨过揍。

贺拔庆元想了半天要多么冷着脸,进了门,看见崔季明两个耳环摘了,坐在床头披着头发,嘴唇发白,整个人格外柔软,骨子里那点小姑娘的样子显露出来,他哪里还下得了手。

崔季明看着贺拔庆元抬起胳膊,吓得往被子里一缩,却不料他这一鞭子则是抽在了被子上,声音里却满是恼怒:「让你在石城镇里歇着,你谁也不打招呼的就跑出去那么远作甚!这要是在军中,随意乱走离开队伍,直接就是砍脑袋!」

说起这个来,崔季明却放下了被子,探出头来,眉毛立了起来:「阿公,你赶言玉走了么?!」

贺拔庆元让她这突然的一句把怒吼全噎下去了。

本来要往那被子上再狐假虎威的抽一鞭,如今悻悻的放下了手,贺拔庆元半天才坐在她床脚。

他先没开口,从腰后半天摸了个油纸包的糖葫芦来,放在崔季明床头。

这都多大了,还当她四岁。

贺拔庆元每次骂她揍她之后,总要带点吃食玩具,默不作声放床头。

崔季明伸手要去拿,贺拔庆元却拍了一下她的手:「一会儿喝了药再吃。」

贺拔庆元伸手捏了捏她手腕,说话又拐了弯:「他怎么跟你说的?」

崔季明看贺拔庆元平日里火气冲天,斩钉截铁的劲儿全无,心里头更觉得不对劲儿,她猛地坐直身子:「他什么也没说!只留了一封信,我就看了一句就被风吹碎了。阿公明明知道的吧,他今天根本就不是去播仙镇送信!」

「他二十出头了,打算去自己做点事情。」贺拔庆元道。

崔季明脸上写满了不信。

「人各自都有些过往,他不愿意在咱们家再待了,又有什么法子。」贺拔庆元叹了一口气。

崔季明瞪大了眼睛,贺拔庆元抬头看着小丫头眼睛睁得圆溜溜,只得叹气道:「这哑女你先留下,言玉不在没有人照顾你,我不大放心。」

「他……故意装做没有事情的样子,若只是打算离开,怎的能不与我说?」崔季明如今回想起当时言玉的种种表现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她也不是没来过西域,这么久她都没见过尘旋儿,想也不是什么常见的天气,言玉前脚刚走,后头就来了如此厉害的风柱,时间地点都太准了,天底下有这样的巧合么?

崔季明刚要开口,贺拔庆元却开口:「那片地方都搜过了,有人找到了言玉骑走的那匹马,脖子都断了,横屍在沙地上。或许他也没活着。」

她心里头忽然一颤,开口道:「阿公可找到了他的巾冠?」

这些日子里,言玉为了防止头发里全都是沙子,一直带着巾冠,将发髻笼在柔软的巾冠内。

「什么?」

「那巾冠是深青色的,又轻又薄,最先被风柱吹起最后才落地,埋不进沙子里,如此旷野上,那么明显的东西一定一眼就能看到。」崔季明忽地转过眼来。

往这边想来,是因为心底希望言玉不会葬身风柱之下,却不料越想她越是心惊。

若是没有找到巾冠,崔季明又是循着马蹄走的道儿,那么只有可能是言玉早知道会有这样的风柱,护着巾冠,走的悠闲,轻松绕开这些风柱。

石城镇这个地方靠近塔克拉玛干沙漠与且末河边缘,天气诡谲,若是没有本地几十年的老向导,怎么会提前预测并绕开这风柱?

有人接应他啊。

崔季明有些反应不过来,满脸迷茫。

显然贺拔庆元也轻易想到了这一点,与崔季明的茫然不同,贺拔庆元显然心里联系上了别的事情,神色变得有些沉重起来。

「之前不就让你留在播仙镇么?这边等不了两天就有要启程了,几日就能走到播仙镇,我给你找一辆车,你还是留在播仙镇。别的地方不安全,也就播仙镇我放心些。」贺拔庆元仓促的说道,起身便往外走去。

那女人再度走进来,崔季明费力的抬了抬右手,手指将身上披着的外衣拨下去,深蓝色衣服上竟然短短一会儿便凝上了一道一道血痕,崔季明已经想不出来她身上这件白色衣服成了什么样子,便叹了一口气,解开衣带也不管,赤着上身又趴了回去。

她趴下来忽然摸到枕头下有什么硬硬的东西,伸手拿了出来。

是一杆旧笛子。

就是他之前吹的跑音的那个,竹料已经被摩挲的光滑,挂了个鲜亮神气的红璎珞。

崔季明手指滑过缨络,半天回不过神来。

若是他什么也没留下,崔季明还没有那个实感,可此刻摸着这杆冰凉的笛,她却是知道,言玉是真的不打算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