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既然如今无兵可用,没办法的办法,就是封锁战线,让南地自生自灭去。
殷胥命剑南节度使、渝州和益州刺史、以及蜀地大营主将即刻进京,保险起见,蜀地大营主将带两千兵力同时随行,避免中途遭遇意外。
他一面商议朝廷给出政令来发展、优待蜀地,将这一片盐、丝重地握在手中,避免江南动乱对大邺的基础物资造成太大的影响;另一面则放权给刘原阳,朝廷给他一切他想要的,他自行招兵屯兵,在淮水至长江之间的区域设立大营驻地,阻止行归於周两侧合军。
这个做法,几乎是把整个江南地区放掉,先顾山东一地,切断了行归於周伸出的这一只爪子。南地管是军镇独立、流民造反,他也不管。
纵然百姓苦,可殷胥也没有办法,他若是向南地送粮,相信根本到不了多少到百姓口中,反而是养肥了一方叛军。
他在长江北一带,命各州以第一年免租税为由,对外大量放官田,招工匠,来引部分近江百姓南渡。虽然可能是杯水车薪,但他就是要做出江北江南两岸的落差来,行归於周会用世家共治的那一套来招揽世家,难道朝廷就不会用「爱民如子」来招揽深陷水火中的寒门官员将领和百姓么?
这不在於谁的喊话好听,而在於谁的嗓门大。
殷胥相信朝廷如今是比遮遮掩掩的行归於周嗓门大得多。
而江南在开春的动乱,必定要在秋末收成之时得到孽果,他既然无兵可打,不如画一道线,待到冬季都折腾累了最虚弱的时候,再发兵击溃。
当然……天下还是有很多人满腹野心,觉得自己在大邺成不了事,到了行归於周好似就能抓住机会成人中龙凤一般,如今行归於周已经撕掉了半面伪装,怕是有很多本不属於行归於周的人,因此蠢蠢欲动了吧。
这些事情他一件件处理着,殷胥或许是年轻,或许是被事态逼着的急迫,与他冷静的言行不同,他推行的政令却相当之大胆。
而薛菱却给出了一项关於治理蜀地的建议,他竟觉得两人想到了一处。
本来以为薛菱要开始养老,然而她似乎还是放心不下,总是来书房帮他处理些事务。就像是袁太皇太后不论做了什么,她一定会坚决的拥护殷姓的统治,殷胥认为至少在如今的状况下,他该信任经过两帝,经验老道的薛菱。
合并了薛菱的意见,他在会面蜀地几州刺史后,决定废除整个蜀地的州郡制度,合整个蜀地极其密集的二十余州为剑南道,统一整个蜀地,设整个剑南道的唯一治所为成都府。
各州军镇不再完全自治,削他们手中军权的同时,各军镇的一切军饷、拨款全权由朝廷支付。这是类似於七座大营的管理方式。
成都府具有剑南道二十几州的最高管辖权,但节度使军权降低,成为成都府门下官员。成都府虽然也有自治权,但出兵、改地方政令等等大事仍然必须请示朝廷。
这简直就像是个特别辖区,上一个是这样待遇的,还是洛阳周围的京畿道。
朝廷上反对之人不在少数,蜀地的统一需要的大量拨款,显然也为朝廷加重了负担,但如今殷胥决定暂时割裂和朝堂之间控制关系,特殊时期,他不能再按老规矩来走。
殷胥甚至下令着手修建蜀地至长安的官道,但由於蜀地地形复杂,这条官道怕是要好几年才能修成,而且成本也高的离谱。殷胥确认为南地运河的南段被控制,长安必须要有和其他富庶之地的通路,长安至蜀地连通,是为了让北地在暂时抛弃建康的形势下,也能各项不受影响的关键。
不但是朝廷,几乎是整个长安都在惊异於这位圣人行事的逻辑和速度,他很明白自己需要什么,更能看清如今大邺的短处,不为了那可怜的帝国尊严去鸡蛋碰石头。
而郑、王两姓的宗主,也开始以告病为由频繁休朝,殷胥一直不顾朝堂上的言论了,他怕是自己再让这两人告老还乡后,朝堂上郑王两党的附庸也跟着跑路,朝廷空了一半再引起大乱。
他决定暂时不去管长安内的这几家,毕竟崔季明也在外,外部的矛盾也是更迫在眉睫的,他就算觉得身边埋着刀子,也要顾着自己还不足的能力,选择更优先的一方。
随着春中,天气愈发暖和,关於南地伤寒疫的急报越来越多,而刘原阳也以军报汇报了目前滁州建军的进度,殷胥感觉终於能松了一口气。
随之,他也收到了山东地区的军报,说是贺拔庆元已经收复了兖州附近的许多县镇,决定向兖州发兵。主军向兖州进发,贺拔庆元则带部分兵力突袭郓州,速战速决,迅速收紧山东的战线。
南地虽然混乱持续,但这一截行归於周的断肢要不再蹦跶了,也算是好事。
崔季明估计这次在军中也会立了不少大获,他到时候要不要让人好好美化一下辞藻,在朝堂上夸赞她几分。只是她要是真的作为一方主将了,是不是要常年在外,离他更远了。
虽然她权势水涨船高,是殷胥乐意见到的。但或许意味着,以后大邺用她领兵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啊。
不行,他还是要选个离长安城稍微近一些的地方做主将,要不然两三年见不到一次,他就疯了。
崔季明为了龙体圣安,也该经常回长安才是。
怪不得说奸臣近臣荧惑帝王视听,她一点小事都能让自以为理智冷静的他失了公平,要是往后她再吹点什么枕边风,他会不会变成昏君啊……
虽然他也知道崔季明怕是不会这样做,但对他而言,这也算是某种甜蜜的担忧。
今年的春天很漫长,崔季明与他都畏惧的夏暑冲冲不来,长安城一直维持在令人舒服的春风中。
这一次的小朝会,殷胥并没有穿的太正式,赭黄圆领长袍罩件外衣,头戴黑色软冠,在风气随意的大邺,这样就能去上朝。
只是这一次,他还在侧殿没有进入两仪殿主殿时,群臣还在随着燕道低着头往朝堂上走,就听见了长安城内四处的钟鼓鸣响,那样纷乱的节奏,不要命似的敲砸,在殷胥的印象中,还是好多年前……
那一年冬雪季节,贺拔庆元踪迹消失在西域路上,而突厥大军压境至三州一线。
殷胥还在查看关於蜀地乐山附近麻葛产量的文书,听见那钟声他心中一惊,抛下书卷朝主殿走去。
当前头的重臣进入两仪殿内时,看着应该在他们全部列队后才来的圣人,已经背着手站在了高台上的皇位前。
他皱着眉没有看群臣,而是望向远处的宫门和大兴宫的屋檐,似乎焦急的在等待报信兵前来。群臣也在等,而高台上的殷胥,登基几个月,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初的一点紧张,他本就在长个的年纪,似乎每个月都在一点点长高的个头,和他大胆又老练的手段总有那么些不相称。
就在群臣等的以为那报信兵死在路上的时候,终於策马的身影绕过门洞,直接朝两仪殿而来,殿前台阶上的侍卫让开路,他一步三个台阶似的冲上来。
他跑进正殿内跪下就要行礼,殷胥心里已经猛地提起来,他高声道:「免礼!说!」
那蓬头垢面的报信兵喘不上气来,跟噎住了似的,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沙哑着喊道:「保皇上!臣乃河东前线信兵,几位河东主将夺下兖州!」
殷胥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好消息,这是说叛军已破么?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那信兵高声道:
「然贺拔将军带人突袭郓州,凉州大营的兵士与大同军遭叛军夹击、全军覆没!贺拔将军身死郓州!」
朝堂上一片静默,那信兵看甲衣并非贺拔家兵,却在说到最后几个字是,两行清泪落下,哽咽得再一遍道:「贺拔将军已身死郓州!」
殷胥懵了一下。
他以为他可以应对种种突发状况,此刻却没有反应过来。
为什么?兖州不都已经拿下了么?叛军不是开始节节败退了么?
贺拔庆元死了?在大邺行军几十年的三军主帅,没死在颉利可汗手里,没死在政治迫害中,最后却死在了大邺自己的兵手里?!
殷胥觉得自己不该,但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崔季明,他已经无所谓这时候该说什么,声音已经先从口中发出了:「崔、崔中郎呢?」
和他同时开口的,还有从列队中迈出一步,满脸震惊的礼部侍郎崔式。
殷胥听到自己的声音还没有抖,他觉得自己维持了面上的神情。
他感觉到周围早就知道流言的群臣,神情也微妙起来。
那信兵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简短的军报,念道:「随军副将席毗罗、从军中郎崔季明皆随军而亡……」报信兵念着念着,就看见台上圣人脸色变得惨白,他声音也低了下去。
崔式倒退一步,若不是身后有人扶着,他几乎要跌倒。
殷胥似乎沉默了好一段时间,然而两侧群臣已经聒噪起来。贺拔庆元就像是大邺的不死军神,他被叛军诛杀,这对於前线的士气影响太大了,已经被逼到极点的叛军说不定能够借此反击,应该立刻作出部署才对!
然而半晌,群臣就听见了殷胥低低说了一声什么,那句话被窸窸窣窣的讨论掩盖。
报信兵跪在两侧群臣之间,看着自己的影子在身前拉的长长,遥远的圣人抬起脸来,他唇色都变的惨白,晨光却映的他的瞳孔墨如点漆。
他神色有一种即将崩塌前的脆弱,好似要做出坚定的样子。拔高的声音却有细微的颤抖,他道:「我不信!活要见人死要见屍!我不信!」
他绝不信,绝不会信崔季明会死在这个时候,会死在那些行归於周的无名小卒手中!
她是大邺的一方主帅,她会为他、为大邺守住最后一片疆土的!
他绝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