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1 / 2)

第一百九十一章

考兰坐在高高的树杈上,脚下是烧火兵与后卫暂时搭起的营帐。

他手持崔季明送给他的一个单筒镜,扫向郓州。

下头的人抬头喊他:「你看清了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考兰待了很久没有回应,忽地攀在树杈上,从树顶上荡下来,他一身新衣裳被树杈刮坏也毫无感觉,从树上跳下。几个只远远听见战况却不知道发生什么的年轻士兵围着他:「到底怎么样了?」

考兰不理他们,转身就往自己的马匹那边走,他从身边经过的营帐上顺走几个箭囊,挂在马鞍上,又拎起了崔季明交给她的行囊,将那个沉重的布袋放在了马背上。

他收拾好了东西,从马鞍上的皮袋中拿出一对儿青铜重斧,翻身轻轻巧巧的上马。

「发生了什么!你是要上哪儿去!考兰——」

考兰从马背上低头,冷漠道:「全军覆没了。郓州两侧有将近两万多的兵力围城,贺拔庆元入了圈套。」

周围众人骤惊:「两万多兵力!这从哪儿能来的,你不要胡说八道!」

考兰不想与他们多说:「你们撤吧。贺拔庆元怕是也没逃出来,郓州兵可能一会儿就要来巡视附近,你们在这里只能等死。」

不知道是谁开始的群情激愤:「贺拔公会被困在这里?!你不要胡说!天底下还没有几个人能杀得了他!」

考兰:「你们爱走不走,老子不爱跟你们多说。要不是因为三郎总说我不合群,我才不跟你们演。郓州的战场已经在清扫了,我就没看着有人能从中逃脱。」

他颠了颠手里的重斧,忽然又放回了皮袋,他若是跟对方的骑兵对上,这重斧攻击距离太短,他得不到什么好处的:「谁那儿还有贺拔刀,借我一把。」

不知道谁犹疑了一下,朝他抛去。

考兰一抬手,抓住了那把竖起来超过他身高的长刀刀鞘,点头:「谢了。」

他说着一踢马腹,朝郓州方向而去。

他不刚刚还说全军覆没了么?

有人叫道:「你去干什么!」

考兰头也不回:「找人。」

他看到了盾阵之中,包围逐渐缩紧最终被屠杀殆尽的联军,侧面却有人突破了小缺口,只是很快就被郓州骑兵追上,远处靠近河的位置有黑夜的薄雾,考兰看不清,然而那能在后头乱箭中存活下来的人,怕是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

而考兰就寄希望於这一只手不到的人数中。

如果其中没有崔季明,那他就算回到郓州附近的战场上,也要将她的屍首带走。

考兰此刻有一种极度的冷静,从小他便见过太多人死,也杀过太多的人。

考兰踩在马镫上,在马背上伸直了腿躬身猛抽马鞭,绕过战场,朝济水而去。

他拚命期望自己能够平稳住呼吸。

就是这样的,和阿耶阿娘会死,和族人会被屠戮一样,崔季明再怎么厉害,再怎么坚强,在这个世道也是有可能死的。

死亡是家常便饭,纵然是那个崔季明,就算是她有了心上人之前还在心怀甜蜜,就算是她挥刀登上战场迎来几场胜利——但老天也不管这个,她死后也免不了在春季腐烂。

命就是如此,死了之后皮囊就和被猎杀的牛羊一样。

可是……

她说过不会扔掉他的啊!

他对她还是有用的,他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帮她!

为什么又抛掉他一个人!

他一个人跟着崔季明,来到四处谁都对他怀有恶意的关内,有时候也怀念那时候在荒漠上持刀策马,想杀谁就杀谁的日子。

然而那时候有考风陪他,这时候却有崔季明陪他,其实也算没差了吧。

只是她太愿意管着他,长衣下头必须穿裤子,吃东西不能舔手指,见到旁人就算不知道叫名也稍微行个礼,看见讨厌的人不能随便动手。她教了他那么多规矩,却有时候常常不安,几次崔季明来问他:「我这样要你做这做那,你是不是感觉不舒服。大邺总是规矩要多一些,你要是真的不自在,也可以回到西域去……我信你不会把那件事说出来了。」

此时考兰才想起来,原来他来到大邺,是被威胁着带过来的啊。

这日子过的,他快要真把自己当成了个宠妾了。

规矩什么的,不过是低个头,管住手的事情罢了,他却得到了更多啊。

考兰越想,越觉得喉咙眼睛都跟着发疼。

他什么也不敢再多想了,策马悄悄的顺着济水的河滩而行,对方用了不知道多少艘大小船只抢滩,有几处滩头位置偏僻巧妙。大多兵力还在处理战场,这里根本没有多少人,考兰偷偷登上一艘小船,吃力的将马匹也拖上船,割开和其他船只连接的绳索。

他看着远处城墙上灯火通明,城墙下还燃着大火的郓州,在这个寂静到只有虫鸣和水声的码头,偷偷拿竹竿撑在水底,向对岸渡过去。

虽然也有可能在郓州南岸,但战役已经结束,免不了郓州的叛军会在河滩巡逻或清点船只,他只能先到对岸去。

只可惜考兰在草原上长大,他从来没有撑过船,几杆子下去,矮船在河中心打着转就顺流往下飘去。考兰一下子慌起来,他连忙想调转方向,撑向对岸,却适得其反。

琢磨了半天不得其法,他眼见着往下游飘了不知道多远,连郓州城都成了远景,更是着急,手上使力,却不料那船杆不知道是不是砸在了石头上,应声而断,他捞起来,手里只有半截四尺长的船杆了!

考兰又急又气,将船杆仍在船上,想用手去划水,这哪里会管用。

他自然不知晓自己越使力船动的越快,若不管不问,过一会儿水势平缓,自然会靠拢在岸边。

反正水也不深,考兰想着虽然不会撑船,还是能凫水的,要不然跳下船吧!

只是马怎么办,马背上还有好多东西,那么沉根本没法带下水。

正在考兰犹疑的时候,他却看着已经远离郓州的北侧河滩上,好似有人正牵马站在泥滩边,人影依稀被月光照亮。

这里怎么会有人?

考兰探头正要看个清楚的时候,就看着那人躬身,将泥潭上一个差点被他忽视的人影抱了起来,他头皮陡然一阵发麻!

纵然那个刚刚趴在泥潭上的人不是崔季明,那人也相当可疑!

考兰回头对马兄说了一声抱歉,脱掉鞋子,隐匿着身影从船上跳下,一边沉在水下,一面扒掉了刀鞘,躬身朝那人的方向而去。

不过游了几下,便到了浅滩边,考兰在水下依稀看着那人转身就要离开,猛地从水中暴起,在岸上奔了几步,手持长刀就朝那灰披风男子的背影刺去!

他这一刀几乎使出他浑身爆发出的力量,紧绷的肌肉压迫的胸腔,迫使他发出一声自己控制不得的怒喝,然而对方显然也不是等闲之辈,陡然拔刀,单手抱人,右手持刀,就朝考兰反刺去!

两把刀交汇在一瞬,都震得彼此手腕发麻,那人看清居然是贺拔刀,吃了一惊。

而考兰也一瞬间看清了那人怀中,身上几处箭伤形容凄惨的崔季明。

考兰抬手就是要再劈砍,高声喝道:「放了他!饶你一条狗命!」

那灰衣人抱着崔季明,反刀抵挡,惊道:「你是谁?!」

二人这才抬头看清楚了对方的模样。

考兰记人很清楚,对方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但他总觉得有些熟悉,忽地想起来:「你是——你是贺拔庆元的副官!你怎么会在这里?!」

面前的人正是当年从长安离开的蒋深,他在山东等地调查,之前刚刚跟贺拔公见面,贺拔公委派他出来行事,本预计到郓州汇合,却不料他深夜赶到了郓州,却只看见了浩浩荡荡的船队从济水渡向对岸……

而蒋深能记得考兰,却是因为当年西行路上,那对儿双胞胎跟阿哈扎的里应外合,让队伍不得不隐匿行踪往回走,咬牙切齿的记住这两个妖精脸的小玩意儿。

考兰倒是没有放下刀,戒备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贺拔公的兵力已经全军覆没了,我随队这么久也是一直没见过你,你已经离开军营了么?!」

他说着,却又扫到蒋深手腕上带着一串佛珠,就跟崔季明手腕上那个差不多,上头的雕刻都是鲜卑佛教的风格。

蒋深冷笑:「你为何在这里?半营的二把手,不是应该在西域干你杀人越货的活计么?」

考兰都感觉半营的事情,快是上辈子的了,听到眼前的人提前来,这才反应过来,或许这个人离开了太久,根本不知道这两年发生的事情。他道:「我是三郎的……爱妾懂么!随身带着的心腹!是三郎带着我来军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