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胥点了点头:「这么晚了,他居然会进宫来。叫他进来罢。这信,拿去给王禄。」
耐冬接过信退出去,不一会儿就见着宫人引俱泰走进书房来,虽然大邺规矩松,但他进宫居然穿着平日里随意的圆领长袍,殷胥也是愣了愣:「俱泰,深夜进宫有何事?」
俱泰如今一头黑色黄色夹杂的头发早已长长,他不蓄须,束着发髻,进来躬身对殷胥行礼,这才笑着抬起头来:「臣想来请圣人去洛阳城中喝酒。」
殷胥没反应过来:「如今不在洛阳城中么?你是说——」
俱泰笑道:「如今这是在上阳宫,可不是洛阳城。圣人或许不知道如今天下的变化,何不微服巡访一次,就当是休憩一下,整日困在案前奋笔疾书,眼见着圣人才十几岁就要少白头了,再这样折腾下去可不行。」
耐冬听着俱泰这跟朋友一样的口气,忍不住斜眼,殷胥倒并不生气,他似乎也颇有兴趣,抬脸道:「你打算去哪里?」
俱泰笑道:「如今大邺境内最兴盛的城,莫过於洛阳、汴州和扬州。街坊上有趣的事儿多得是,您叫着护卫随着或内宫高手随着也罢,咱们就去走街串巷如何?」
殷胥眼睛亮了亮,耐冬想要开口阻止,却眼见着是不可能拦得住,殷胥兴趣盎然,道:「叫乞伏备人,拿套燕服来,即刻出宫。不知洛阳的两市开至何时?」
俱泰大笑:「圣人不用怕玩不顺心,夜市开至黎明。」
半个时辰后,在宫内折腾了车马、护卫之后,殷胥身穿深蓝色圆领长袍,腰间如往常人家少年那般佩了两把横刀,有些拘束的走下车,和俱泰走在了洛阳南市。
百年前立国时,重建了前朝的洛阳城后,设立了城内河两侧南市、北市各有其一,大小相当於长安的大坊,然而如今,由於洛阳没有坊禁,连接南市北市的两条平行的长长道路,以及十字交叉的整整一条河岸,几乎全都成了彻夜不休的坊市。各家各户甚至推倒了坊墙,京兆尹甚至几次整顿,想重建坊墙而不成。
毕竟法不责众,推倒坊墙这事儿,街坊邻居成百上千人参与,难道都要抓进牢里去么?
上阳宫在洛阳城一角,洛阳城中河有一段是经过上阳宫正门外,那一段自然是不许开市的,然而其他的河段两侧,几乎是铺市林立。
护卫紧紧拥着殷胥,他知晓估计还有不少北机的高手隐在人群中,俱泰待他如同老友一般,一路和他说笑。
俱泰这一年入朝以来,在朝堂上的事情倒也公事公办,时不时来私下找他,就闲聊一些杂事。不得不说,他这个人言辞很具有魅力,他知道如何和别人相谈且让别人放下戒备,说话也很有趣,殷胥虽然还记得前世俱泰做下的事,但仍然和俱泰渐渐熟悉了起来。
他看着铺市林立,将道路挤得更窄,这里不同於夜间静悄悄的长安街市,明明都已经深夜,居然还四处燃着灯笼,来往人群络绎不绝。铺市中出现得最多的便是足有三层的小楼,里头似乎有深院,熙熙攘攘,他指着道:「那是什么?」
俱泰笑道:「邸店。之前长安和建康听说过也有不少邸店。不过还是不太一样,洛阳如今有好几处大客邸,亭台楼阁都有,一宿甚至要以金支付。小的话,在保康坊内密密麻麻都是,里头不知道能塞多少人。」
殷胥被人流挤着往前,道:「为何会忽然有这么多邸店?」
俱泰:「洛阳城可不比长安大,如今各地进洛阳的商贾官兵,哪能各个置办的起房子,来往频繁,只得暂租邸店。有的是租院、有的是租屋。不过保康坊内,那种一般都是汴州、怀州来做小本生意的,来洛阳国子监投行状的,进洛阳来报官的,种种皆有。」
他说罢,殷胥好似头一次听说般点了点头。
也是,他如此繁忙,下头汇报自然也不会将这种事情与他说。
这位圣人,完全不知道大邺如今发生了何等变化。
以前这么热闹,只有在特殊时节的庙内,讲故事的、卖东西的,大多都是在寺内的空场上进行,如今却全都搬到了大街上。殷胥甚至还在街坊上,看到了澡堂和刮脸修鬓角的店。或许是因为识字之人还并不是很多,这些铺子门口不但写着字牌,也画着标记。
澡堂子外还有个踩高跷的年轻男子,脖子上挂着巾子带着笑在吆喝,好似说什么沐浴洗头只要几个子。他那高跷都快比人还高,人在空中晃来晃去的喊,一群像殷胥这样刚来洛阳城的人,抬着头围观他。
俱泰笑:「不比以前,都是家中下人给做这些事情。比如这两年多出来的那些寒门官员,穷的养不起那么多下人,但手里有些闲钱,又需要体面,大抵都到这种地方来了。」
殷胥就像是个活在村内十几年,头一次进城的土包子一样,张着嘴看一老头子还撑着个牌子写着什么「刮脸世家」,撑了个木板儿似的摊子,给那些看起来更像是附近村镇农户一样的人在刮脸。
他这倒是明白,两税法已经实行了几十年了,许多附近的农户手里都有些散钱,或许不够过上怎么样的好日子,但洛阳城内这刮脸的也是贫户,收两三个子就够「享受」一把。
不同於长安城内大多是男女骑马,洛阳城最繁华的地方却是不许马进入的。崔季明都说长安清晨坊市门口的摊子上可以不下马,让店家把吃食递过来,进宫的路上潦草解决早食。而由於洛阳城不大,坊市如今扩充了七八倍不止,却仍抵不上如今爆炸式发展的小商贾,铺市被分割的很小,街道也变得行人很多,愈发狭窄。
京兆尹也是想过好多法子。
这时俱泰与殷胥正坐在沿街的一处酒楼上,俱泰说起这些。
京兆尹之前上书户部,去年与户部一同决意将沿线的所有坊市民户买下来,分割编号后,每年在南市与北市竞拍铺市一年的租权。后来发现有些富贾想要大肆购买,再高价转卖给小商贾,京兆尹又制定律法,每家户头可拥有的坊市数量不可超过十间。
而后情况便反过来,开始有小商贾拍下后,反卖给需要大量开舖的富贾。
京兆尹并不是个容易的活,长安的京兆尹几乎十年换了十四五人,而洛阳这位,竟足足做了四年多。从在河道入城处,设立极为严格的检查与收税处,到在各坊式内每隔一条街设立一处观火高塔和消火队,这位京兆尹在官场上还没听过有人替他说话,显然人际上手段差了不少,但在管理的本事上,则是逻辑清晰,井井有条。
官场一般不太能容这种人际关系不好的人,他能做四年,也是朝廷找不出能像他这样的人才了吧。
俱泰就像是整天走街窜巷之人一般,对着连串报菜名的小二,理直气壮的说了几个名菜,那小二笑着又给上新茶新酒,又笑着说是送了几道小菜。殷胥简直跟天方夜谭似的望了那小二一眼,对俱泰道:「如今都是这么做生意的?」
俱泰笑:「现在都想挤出头啊。这家比人家都厉害的是,它附近有不少官员府邸,饭食可用漆木盒装好,只要是下人来说一声,一盏茶的时间就能给装好送到府上去。你没看着楼下还有崔南邦提的诗。就靠着这些当官的给宣传,这家刚开了也就不到两年,就已经四处扬名了。」
殷胥已经在宫中用过晚饭了,他倒是没有动筷,却看着因为俱泰给的钱多,小二上的餐盘和筷子都是崭新,估计就是怕贵人有讲究。
想着大概是四年前,长安城头一次开了个几层的酒楼,还让崔季明在他面前提过好几次。
如今洛阳城却已经这般繁荣了。
俱泰随意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不客气,不管对面是圣人,率先喝下,道:「不过圣人看着今年国库的入账,也知道如何发展的了。就这样的人口聚集,长安附近的农田还真养不起。而洛阳也是因为附近有汝州、汴州、怀州,都比较繁华可以移居,才能用小小的这么一座城,迎纳如此来往人口。」
殷胥从楼下,望着下头卖葡萄酒的袒胸毛露乳的胡商,道:「怎么,酝酿了这么久,终於打算来找我邀功了?」
俱泰挑眉:「这都是圣人的功绩,我何能邀功。只是我觉得,只不过几年,便可发展成这样,若是圣人有意为之,大邺能再富强几倍!如今关於税率、交引的事务太多,以如今的户部,恐怕难以再处理。我倒是提议圣人将这一部分最能造福天下、充盈国库的事务,单独提出来,令建一司,自有管权。」
殷胥把完了一会儿酒楼内用的杯盏,虽然价廉,看起来却有那么点情调,听着俱泰在对面开口,没有回答。
俱泰又道:「如今朝廷收买民间的矿材、粮食、布帛已经不在少数了。户部还有种种方面的事务,显然已经处理不来。如今看起来国库充盈,但圣人需整备水军,难道不都是需要钱的地方么?若能有一司单独处理,直接受圣人管理,或能够效率百倍。」
殷胥放下酒杯,这才缓缓抬起眼。他好似不会受到任何事情的冲击而改变想法,缓缓道:「此事,我不会同意。我没有苛责你的野心,也不会认为你另有所图,但此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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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胥:不行不行,就是不许你跟别人穿喜服!穿男装的也不成!
崔季明:?怎么你觉得咱俩成婚,我还会穿女装的喜服?难道不是我骑着高头大马,把你从深宫中接出来么?闺怨的诗都写出来了,你也不差坐一回轿子进我崔家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