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掉马
前几年, 她胸口初胀痛, 掬月姑姑就告诉过她,等她再长几岁,会如何如何。怕她不能理解, 掬月还特意从黄太医那里, 借了一本《黄帝内经》。
秦珩对那句「女子二七天癸至……」印象深刻。她清楚地记得当时掬月姑姑脸上的担忧踌躇。她现下这情况,是不是就是天癸?如今是五月,衣衫轻薄, 她若污了衣衫, 在场诸人个个是人精, 岂会不生疑?
一阵热流涌动, 她分明感到有什么正离体而去。她思绪转的极快, 几乎是一刹那之间就做了决定。
她狠狠揪了一把鬃毛。马扬前蹄,她身子一侧, 生生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一旁观看的太子妃霍地站起, 惊呼一声,下意识想要上前查看, 却见那厢已有一道人影掠了过来。她略一冲疑,停住了脚步。
秦珩这边变故陡生, 即将到终点的秦珣脸色蓦然一变,他想都不想, 纵身下马,几步跃到跟前:「四弟,你怎么样?」
他不曾注意到, 自己的声音已经在微微颤抖。
秦珩白净的脸上沾染一些尘土,额上汗珠细密,她眉头紧锁,睫羽轻颤,死死抓着三皇兄的手,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秦珣大骇,他何曾见过四弟这般模样?当下便反手去探她脉搏,却被她按住。
睁开眼,冲皇兄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来,秦珩指了指自己身上,勉强道:「还好,只是有些挫伤。」
秦珣黑眸黯沉,他视綫所及,是四弟衣衫有几处破损,淡青色的衣衫上沾染了点点血迹。手肘、膝盖、大腿等处的伤刺得他眼睛发痛。他胸中顿生懊恼。
他明知那马性烈,明知四弟学武不在行,骑射也不算甚佳,可他当时竟昏了头,没去阻止他骑疾风。
前所未有的懊悔瞬间击中了他,还夹杂着浓浓的心疼和自厌。秦珣狠狠攥紧了拳头,强压下种种情绪,尽量温声道:「别怕,我带你回宫,去宣太医。」
秦珩周身疼痛,她小心翼翼觑着秦珣神色,嗫嚅:「皇兄,教山姜送我回去就行。我……不想扰了皇兄雅兴。」
老四的胆小体贴教秦珣心里更加酸涩。他低头,目光专注,声音轻和:「没事,我送你。」看四弟动唇,似是还要拒绝,他微眯起眼,面容一沉,语气也冷了几分:「你都这样了,我还能有什么雅兴?」
这小子,难道连骑马重要还是自己重要都不知道吗?
秦珩缩了缩脖子,默然不语。可是,她是真的不想别人送她啊。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早些回到章华宫把自己给清理干净。可是她很清楚,她若再执意拒绝,定会惹恼三皇兄。而她一向是不愿惹恼他的。
看她可怜巴巴,又怜惜她一身是伤,秦珣到底是不好再说重话,只低声道:「听话,别让我生气。」
大皇子和太子惊闻异变,打马而至。大皇子脾气急一些,看此情形,只当是马惊了。他不忍心教训疾风,甩了马鞭就要教训负责喂马的内侍。还是被太子给劝下了。
秦珩强撑着道:「皇兄不要担心,我只是一时大意,不干旁人的事。再说,我幷未受伤,只消回去沐浴更衣就好。大皇兄不必动怒。」
她浑身剧痛,拼尽全力才能让自己把话说的四平八稳,不泻出一丝呻吟。
大皇子重重地哼了一声,胸中怒气未消,狠狠训了那内侍一顿。他心里犹不解恨,兀自说道:「别以爲太子阻拦,我就会饶过你。要是四殿下有什么闪失,小心你的狗命!」说着又转向秦珩:「四弟,我教人先送你回宫,看你一身是伤,得先叫太医啊。」
秦珣直接冷然道:「不用麻烦了,我陪他回去就行。」他欲将四弟打横抱起。
之前四弟喝醉,他也曾抱过,幷未觉得有何不妥。
而秦珩看他架势,却是唬了一跳,她忙就着他的手站起来,呲牙咧嘴一笑,伸伸胳膊晃晃腿,勉强行上两步,试图证明自己受伤不重:「我还好,我自己能走。有劳皇兄了。」
笑话,她堂堂男子汉,怎么能让人抱?多难爲情。
太子等人素知他二人关系亲近,见秦珣要送老四,也都幷无异议。太子叮嘱两句,叹道:「唉,看来今日不宜赛马。」
秦珩全心对抗身体的疼痛,对太子的话,她只作不曾听见,也不接话。而秦珣眼下一颗心在四弟身上,自然也是恍若未闻。唯独大皇子,他立即变了脸色,冷笑一声:「这是说我挑的日子不好了?」
没法冤枉他暗中使坏,就推说是他没挑好时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他秦琚也不是任人欺淩之辈。
「那倒不是。」太子微微一笑,温和从容,他不想与大皇子争辩,而是对秦珣道,「四弟需尽快回宫,找太医看看。」
这是当务之急,接下来要查的就是四弟好端端的爲何会从马上摔落了。
秦珣只一颔首,他明白的。太子和大皇子说话期间,他已经拿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给四皇弟身上几处明显的伤口止了血,做了简单包扎。但是,这些远远不够。
正说着山姜急匆匆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向众人施了一礼后,和秦珣一左一右扶着自己主子,小心地往马车边挪。
山姜胆子小,见此情形,吓得快要哭出来了,脸皱成一团,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
秦珩膝盖有伤,行走之际,疼痛难忍,她强忍着不呻吟出声,但偶尔会禁不住倒抽冷气。
秦珣眸中雾霭愈沉:「四弟,别强。」说完不等秦珩反应,他就直接弯腰将其打横抱起,快步向马车而去。
身子蓦然腾空而起,秦珩差点惊呼出声。她心里不安,但对着强势的三皇兄,她咽下了反对的话。不过这确实比她自己走着快了很多,而且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比平时,不适合耽搁时间。
只是三皇兄步履如风,她被他抱着,尴尬和难堪一时之间甚至超过了她身体的疼痛。——诚然她先前也曾被三皇兄抱过,但那时她喝醉了,神志不清。这次她还清醒着,不觉热血上涌,脸颊发烫。
事情紧急,秦珣来不及多想,他行得快,不过是片刻之间,就到了马车边。他将四弟安放在车厢,动作极轻,生怕碰到四弟的伤口。
倚在马车里,秦珩四肢百骸都在发痛,可却幷不后悔方才的行爲。她一时之间没有更好的法子,如果再来一次,她想她还是这般选择。但是面对皇兄担忧关切的眼睛,她心情甚是复杂,竟有些轻微的愧疚。
不管旁的如何,三皇兄此刻对她的关心定是出自本心的。
终於到了章华宫,秦珩快速下车,教山姜去请黄太医,她谢过秦珣,躲进了寝宫,说要更衣。
四皇弟身上血迹斑斑,又有不少尘土,秦珣不疑有他,但他到底是放心不下,就在正殿坐了,焦灼不安地等太医前来。
有宫女给他上茶,他根本无心饮茶,望着茶雾,他不免回想着方才的场景,心里乱成一团。四弟当时眼睛雾蒙蒙的,氤氲着水汽,脸色惨白,却反复跟他说,自己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
他低眉敛目,遮掩了眼中的复杂情绪。那个傻子,自己都痛成那样了,还不想他担心。真是蠢的没救了。
秦珩一颗心噗噗直跳,她屏退众人,独留下掬月一人。
看见这样的主子,掬月的心也提了起来,她忙问:「殿下,出了什么事?是遇刺了吗?怎么会……」
但是,如果说遇刺,也不该是这样的伤。她忽然福至心灵:「是,从马上摔下来了?!」天呐,从马上摔下来?!
「嗯。」秦珩垂眸,精致的脸上没多少表情,「姑姑,我大约是来月事了。我害怕,不小心从马上掉了下来,受了点伤……」
当然,事实没她自己说的那么严重,她自己主动从马上坠落,方向力道都好掌握。她毕竟跟着武安侯学了三年武,再不济,这一点还能办到。而且,很幸运的是,结果跟她预想的还算相近。她现在是疼的厉害,可这应该都是皮外伤,她试过了,没断胳膊断腿,筋骨也好好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掬月心里的震惊却比方才更甚。殿下在马场来了初潮!其他三位皇子都在,若要暴露,那章华宫上下只怕都要完蛋!当听说殿下不小心掉马受伤时,她心里竟然涌上了丝丝庆幸。有伤口的血迹遮掩,旁人只怕不会往那方面想。再者,殿下受了伤,也好名正言顺先回宫。
想到这里,掬月忙道:「殿下别怕,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这般说着,她不觉已经哽咽,又后怕又心疼。还好她之前提点过殿下,还好殿下及时意识到了,还好殿下因爲害怕而发生了现在的事情……
只是,苦了殿下了。
掬月忙去教人准备热水以及干净衣物,她亲自帮四殿下稍作整理。
待黄太医提着医箱匆忙赶来时,秦珩已经稍微收拾过,幷换上了冰绡所制的寝衣。除了脸色苍白,其他一切看着都还正常。
秦珣随着黄太医一起入内,就站在四弟床畔,当听到黄太医很确定地表示「殿下幷无大碍」时,他才稍微放心了一些,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掬月红着眼睛,颤声问:「真没事?」她方才看到殿下身上伤口可不止一处。
这也是秦珣想知道的,他眉峰微动,转向了黄太医。
黄太医摇头晃脑:「四殿下看着严重,其实幷无大碍,既未伤筋动骨,也没影响肺腑,都是皮外伤,上点药,歇一段时日就好了。」年轻人,伤口恢复的也快。
他略一沉吟,看殿下体质稍寒,尚需一两剂药。然而当着三殿下的面,他不能详细说明。
他久闻三殿下与四殿下关系密切,但是此事关系四殿下的秘密,他是死也不肯吐露半句的。偷偷瞧了一眼满面寒霜的三殿下,黄太医心里打了个突。他心念微动,对掬月道:「上次杨姑娘说起自己的症状,我如今已得了方子。待会儿杨姑娘同我一起,我好把方子给你。」
掬月本家姓杨,黄太医口中的杨姑娘就是她。
「什么……」掬月微微愕然,她怎么不记得她何时跟黄太医提过自己的症状?
秦珩却早已反应过来,她轻声提醒:「姑姑……」
「啊,我想起了,多谢黄太医记挂。」掬月心中一凛,猛然醒悟。
黄太医这才轻轻笑了笑,眉目舒展,到一旁去写药方。掬月也跟了过去。
内殿只留下秦珩与秦珣。她身上疼痛稍减,背靠着引枕,冲秦珣笑笑:「皇兄,我没事了。你要不要,回去换身衣裳?」
秦珣今日抱着她行了一段路程,她身上的尘土血渍难免会蹭到他身上。他身着玄色衣衫,虽然看不明显,但是素来喜洁的三皇兄多半是无法容忍的。他在这儿守到现在,也难爲他了。
面色微微一变,秦珣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眼,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口中却道:「这事儿先不急。我且问你,你现下怎么样?」
四弟除了傻,还有一点令他不满。明明自己有伤在身,疼痛难忍,最关心的却是兄长的小事。
「我?我没什么事了。」秦珩勉强笑一笑,「黄太医都说了,没有大碍,上些药,休养一阵就好了。是我不好,教皇兄担心了。」
秦珣轻哂,想说一句「你想多了,我没担心」,到底还是没说出口。他本就担心,又何必嘴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老四已经成了他心里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他不清楚这分量有多重,他想,对於身边没几个亲近的人来说,四弟於他,肯定要比四弟自己以爲的要更重许多。
他沉默了一瞬,脸色缓和:「我看看你伤口。」说着俯身,待要去掀四弟身上的薄被。
他的手刚碰到被子,秦珩就一声闷哼,仿佛剧痛钻心,脸色更苍白了几分。
「怎么了?」秦珣一时着慌,连忙撤手,停在半空,进退不得。
秦珩苍白的面颊浮起一抹虚弱的笑,她轻摇头:「没事,没事……」
——她怎么敢教秦珣认真看她的伤口?方才他包扎时她就没能成功拒绝,此时少不得要掩饰一下。
她说的勉强,秦珣一看便知是他不小心碰到了四弟的伤。他心里更添懊恼,双手负后,面色沉沉。
恰好此时掬月款步而来,她拿着药瓶与细麻布:「殿下,奴婢给您上药。」但是看见仍站在四殿下床头挺俊冷峭的三皇子,掬月又踌躇了。
殿下身上有伤,必须立马上药。可是三殿下在侧,又不好直接下逐客令。
秦珩瞧了皇兄一眼:「皇兄,我得上药了,上药了能好得快。」她言下之意,你可以走了。
「嗯。」秦珣轻点头,身形却是不动,竟是要看她上药的架势。
秦珩只得忖度着道:「伤口不好看,我不想皇兄……皇兄能不能先到外边?」她神情忐忑,将不安尽数摆在了脸上。
良久的沉默,内殿静得可怕,她能清晰的听到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黑眸沉了沉,秦珣将她的不安看在眼里,他终於轻轻「嗯」了一声,扔下一句「我先去外殿坐会儿。」转身离去。
他知道四弟是怕他嫌弃,他原本想笑四弟的这点小心思,然而细想之后却更添苦涩。怎么那么傻?他怎会嫌他?如果真嫌弃,那他先前就不会自己替他处理伤口,还一路抱他上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