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吉时到了。」内侍躬身,白皙的脸上犹带几分不忍。这是最后一次,以殿下称呼眼前这个才刚满七岁的孩子了。
十二旒冕上的珠串被撞出几声混乱的脆响,章纹遍织的沉重衣冠之下,是孱弱不堪的肩膀,他瑟瑟发抖地在内侍的搀扶下走到殿口,新生的朝阳染得天边一片血红。
「走吧。」他开口,声音依旧清幼,双手互相掐着藏在宽大的衣袖里,稚嫩的眉眼是强打起的威严,他学着他父皇的样子,拧着眉,板着脸,抿着唇,一步一步踏向衍州大祈朝的天泽门。
可他年仅七岁——他还来不及学会如何当好一个明君,他甚至连这身衣冠都觉得沉重,重到他迈不开脚。
更何况是,这一片国之将破,山河不守的衰败?
大祈朝三百五十七年,铁蹄踏破居平关,衍州三十六城,已破十之七八,白氏的江山,早已不保。狼烟四起,民不聊生,他那荒淫无道的父亲,在国破家亡的关头,不愿承担駡名,不愿面对百官的怨愤,不愿成为末世帝王,便一纸诏书将皇位传给年仅七岁的皇子,而他则带着宠爱的妃子,卷着国库里的金银珠宝,连夜跑了。
偌大的皇宫,先皇禅让,新皇继位,这本是喜事,却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国不可一日无主,登基的仪式很仓促,却也要受百官朝拜。天泽门前,他故作镇定地迈过百官之眼,多想有人能在这时把他的手拉过,告诉他这只是个噩梦。
那双手真的出现了,来自他叫了一辈子「母后」的女人。但她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她只是他父皇的嫡妻,一个端庄大气的女人,不为父皇所宠,没有诞过子嗣,却在这一刻选择留下。
「白砚,难为你了。」她只是摸着他的头,没有说任何冠冕堂皇的劝慰。
白砚揉揉眼,因为这一句话,忍住了眼泪。
「从今日起,我与你一起守在这里。」她笑了笑,牵着他走上天泽门的城楼,「陛下,请登基吧。」
登基吧……
他成了大祈朝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一位皇帝。
而这个皇位,他只坐了百日,就迎来山河破碎的结局。那一天皇城的夕阳和美,像他登基那日的朝阳,宫门被人撞开,他的嫡母抱着他端坐在金銮殿上,面对这场早已看到的结局。
然而,他们没有杀他。他被圈禁,关在漆黑的宫殿里,成为他人的牵线木偶,他的国家子民任人欺淩。他的前半生,七年的皇子,百里的帝王,半辈子傀儡,辗转在几个权势野心家手里,用来控制这破败的国家,直到十七岁。
不堪的折辱将他身上属於皇家的气势挫磨殆尽,十年的时间里,他只是个朝不保夕的废帝,他所有的野心不甘,都成了笑话。他斗不过那只幕后黑手,他们控制着这个世界的生死存亡,他是凡人,而他们是修士,是凭借着凡人供养的修仙世家,为了争夺凡间的资源,不惜掀起腥风血雨,而他那无用的父亲,一直以来耽於享乐不尊仙家,换来国破家亡的结果。
他并不想承担,却又被迫承担。
十七岁的那年,皇宫起了一场无法扑灭的大火,他的嫡母以性命为代价,将他送出了皇城。已经老去的内侍问他要去哪里,他选择踏进仙门。
成为一个修士。
他抛弃作为帝王的尊严,放下身为天家的体面,他本来也就是个孩子,战战兢兢地活了十七年,他没有任何脸面是放不下的。
资质不佳,没有仙门愿意收他,他在山中辗转数月,饿倒双霞谷,那一日,他遇见曾经的她,受她三滴清露之恩,从此成为一介媚门低修。
那是他短暂前半生,困顿不安的十七年,却是他一生执念之源,即使两百年过去,他也依旧记得踏进仙门的原因——为了复国。
就像他的母亲,那个大祈朝最至高无上的女人说的,「从今日起,我与你一起守在这里。陛下,请你登基吧。」
他抛弃了所有,却没抛下过去。他始终记得,他曾是一个帝王,仅管继位之时,他年仅七岁。
————
季遥歌缓了口气,白砚虽只活了两百年,但他的执念却比千年妖修来得强大,也复杂许多,这一段过往耗去她极大精力。那些残片碎影组成的过去沉重难堪,很难想像那是白砚的过去——他风流浪荡,没有一点帝王的影子,除了偶尔出现的那一丝充满迷惑的帝王威势之外,他就像个标准的媚门弟子。
他的灵骨已经融去一半,刻入骨髓的江山家国,已经随灵骨融进她魂海之中,可还有另一半,属於他的后半生,他拥有着双重执念。
他的后半生,漫长且琐碎,几乎都是她曾参与的过往。
季遥歌借着他的眼,看到在赤秀宫里的自己。
也许不是她,是昔年的季遥歌,他们互相扶持又互相算计,他认定她是他的双修道侣,允诺过给她一世安康,可这承诺未及兑现,那个季遥歌便烟消云散,换成了一个陌生人。
这个陌生人像突然闯进异域的小白兔,对媚门的一切充满好奇和抗拒,他以为她可以任意揉捏,不想小白兔有一天成了小狮子,朝着他咆哮,她看透他所有的算计,却不曾怨恨,只拿出利益来交换他的合作。
这样的关系最为安全。
他也一直如此认为。
直到岁月无声的流逝,两百年的光阴转眼便过,他不再是能给她庇护的男人,甚至於见识也远逊於她,这一路走来更多的时候都是她在扶持他,她说那是互利互惠,可天下哪有算得清楚的感情?
他不需要漫长的寿元,对修仙也兴趣缺缺,他只等结丹成功就回到凡间,尝试复国,可随着结丹的日子越逼越近,他竟然起了犹豫。他不明白自己是舍不得赤秀宫难得的安逸日子,还是舍不得那蕴藏在每个平静日子背后的脉脉温情。
季遥歌看到他背过人时满心的矛盾,抓心挠肺的犹豫,他的目光永远落在她身上,甚至每一回有同门玩笑地提及二人双修之事时,他都是开心的。
那样的欢喜,季遥歌借着他的灵骨,感同身受。
是炽烈纯粹却又隐忍克制的感情,因为他们都知道,谁也无法陪谁到最后。
她无情,此刻却借他对她的爱,体味到那一丝甜蜜与痛苦混合的让人无法自拔的滋味。那应该就是,幽精所能带来的感受吧?
可她却要送他离开,他们被迫分开,余生再见已难。他挣扎过,狠心过,最后敌不过百年挚爱。
他的执念,属於前半生的画面,那个战战兢兢却故作威严的小白砚,忽然间破碎,新的执念出现,化成鹰嘴山上最后那个吻。
片刻温存,是他生前向往。
重逾山河家国。
那是爱情。
她没从幽精那里得到,却从白砚的执念里感受到了。
————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抚过自己唇瓣,感受着白砚当日所感受到的触感。画面却再度破碎,白砚的容颜没入青色的光晕中,与他的执念一起,彻底地融进她的魂海之中。
魂海内掀起青色波澜,漩涡不安地转动着,筑基期修士灵骨所化的灵气庞大而浓厚,几与身体内流窜的灵气相当。而季遥歌身体对灵气的容纳也已到达极限,她终於可以运气行功,缓慢地流转所有灵气,力图让这两股不同的灵气融合一体。
这滋味并好受,经脉筋骨承受着被一波又一波的洗炼,任何一点温柔的触碰於她而言都是刀割般的痛苦,而她还要引导这些灵气融合流转进元神。
两股灵气流转进她的丹田,竟撞起一片金芒。
季遥歌一凛,熟悉的感觉出现,这是结丹的征兆。她不得不打醒十二分精神应对。
而全神贯注地运功与身体及元神上的痛苦,让她忽略了魂海深处,第三滴无色魂液落下时所带来的震颤,干涸荒芜的区域抽出幼嫩青芽,以孱弱稚嫩的姿态,填在空白的第三主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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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海上空忽呈风起云涌之势,无数云团无声地聚拢到元还头上。元还抿紧唇向天空望去,他已在灵海之中待了四十多日,这地方永远平静无波,天象地象都极为平稳,今日却异象陡生,也不知所为何事?
灵气不安地波动着,一改前几日的宁静,都往天上流去。
也就片刻时间,这灵气混合入云团,云团间光芒大作,有虚象渐现。
元还在这一刻蹙紧了眉——这是突破境界时会出现的天象,而只有天赋异禀的修士才能在突破时带来这样的异状,这代表着一个大能的诞生。
云团停在他头上,那便意味着……
他不可置信地举起衣袖,季遥歌在他的衣袖里结丹?
这认知让他哭笑不得,他再度抬头看天,天上的虚象已经十分明显了。
不是龙祥凤瑞,只是一个人的虚影,属於季遥歌的本体。她化身神影佛像盘坐云端,双眸蕴天地万情,唇边浅吟轻笑,慈悲地注视人间,再不是媚门低修。
这是……多少年都没有出现过的,神之本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