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白斐
所谓凡间界,是相对修仙界而言,属於凡人的聚集地。以一千个凡人出一个修士来算,凡人的数量要远远大过於修士的数量,他们划地为家,筑墙为城,群聚而生,有了城池,有了家国。凡人一世不过百年,庸碌奔忙,如沧海一粟,於修士而言不过只是渺茫而短暂的时间,却是爱恨情仇遍生的一生。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体会人世悲喜苦乐,有大起,有大落,从生到死,从执着到豁达,这样浓烈的感情,是修士在无涯的修行中很难领会到的。
是以,凡人的灵骨虽然不像修士那样具有强大的力量,可对於季遥歌魂海和心境的淬炼及媚骨诀下一阶术法的修行,却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她已结丹,掌握了化魂术,接下去,便是修行《媚骨诀》的第四篇——万相随心。
此为进阶媚术,也是她前期修行的完整提升。
「万相随心,方是《媚骨诀》真正的入门之术。芸芸众生,百态万相,一个人的容貌再美,也只是皮相。既是皮相,不论高矮胖瘦都只顺应某一时期的风潮,不存在绝对的美。《媚骨诀》修骨不修皮,我要世人见到你之时,忘记你的模样,只能看到他内心最渴望拥有的东西,这才是你要达到的最终目标,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抗拒这样的媚惑,那是源自观者自心。」、
媚骨在她出关之日如是说着。
「而在此之前,你需先成就万相。所谓万相,就是人之百态。每个人所呈现於外界的表态,都与他的成长历练相关,而这一切,通过灵骨都可感悟。拥有万相,就有了众生之相,而后才能随心化用。」
如果你希望自己是朵花,那你在他人眼中就是朵花;
如果是棵树,那你在他人眼中就是棵树;
若是帝王,那便要睥睨天下;
若是平民,那便要庸碌知足;
……
媚骨在她元神之中幻化无数表相——容貌未改,却是诸相不同。
你想求得温柔,我便予你刻骨柔情;你想求天真无邪,我便予你纯善稚心;你要妖妩天下,我便予你祸国之媚——
这众生万象百态,便如无数面具,一张一张又一张,掩盖了最真实的自己。
其实季遥歌也不知道,修到最后,她会不会忘记真实的自己。
那可能是这个功法最难过的坎——自我与虚假的争斗。
但不管如何,她还得修下去,而没有什么地方比凡间更适合吸纳灵骨,体味人生百态万相之地了。
这是她去往凡间界的第二个原因。
至於第一个原因,那自然是因为……
白砚。
他的双执念,有一个是永远都无法完成的,她能做到的便是替他完成另一个执念。
闭关六十载,人间行走四十年,季遥歌在啼鱼州荒芜后的第九十个年头走到衍州西丹,而后西丹边关随着战事迁移,一待十载。
足百年。
————
盛夏八月,居平关附近的戈壁几乎寸草不生,风沙里只有让人窒息的灼热,与经久不散的血腥味。残缺的屍体与断戈焦旗遍布四野,让这荒凉的戈壁成了未及掩土的坟堆。
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刚刚结束,两军都来不及打扫战场,任由死去的同袍曝屍荒野。两具缠在一起的屍体旁落下几只秃鹫,腐肉让它们兴奋,黑褐的钩喙挖向屍体……
叮铃——
风沙送来悦耳铃音,火红的身影出现在戈壁上,秃鹫被吓飞。
城墙被风沙侵蚀得斑驳,西丹的将军权佑安站在阙楼上,远远看着那道红影在戈壁间走着。那是个女人,裹着一袭火红的斗篷,大白天的手里却提着盏羊皮灯,穿行在残躯断臂间。
西丹和大淮的战打了十年,她就跟着他们走了十年。
「她又来拾骨了?」身边响起苍老嘶哑的声音。
「嗯。」权佑安点头。
那个身影,十年没有变化,不论雨雪风雷,不论酷暑寒冬,总披着厚重的火红斗篷。斗篷也不知用何兽毛皮所制,颜色经年未旧,簇新得一如火焰。
听说,她能听懂亡者之音,应该是个修行之人,但在这十年之间权佑安从没见过她出手。营里的兄弟们称她拾骨女,每有战役结束,他们就能在战场上见到她。这么多年,当初见她拾骨的兄弟,不少都成为她掌下亡骨。
也许有一天,她也会为他拾骨。
戈壁上的女人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突然转头望来,灼目的阳光下,她的脸只有一片黑暗,可他却觉得她在朝他笑。
很快,她又垂下头去,嘴里嚼着那两个字。
拾骨,噬骨。
一个人,慢慢地,前行。
————
西丹和大淮的战事,一起便是十年。自三百年前白氏的都城被人攻破,幼帝被囚,各地战火四起,衍州三十六城被诸枭瓜殆尽,兵荒马乱的战局持续了百年,才逐渐形成一分为三的格局——以西为西丹,北为沐术,东南则归大淮,又经百年休养生息,大淮已成为衍州三国中实力最为雄厚的一国,兵强马壮便图江山一统,时刻觊觎西丹与沐术之地,大淮现任国主乔庆云雄心壮志,欲收复衍州三十六城,再现三百年前白氏辉煌,终於十年前发兵西下,与西丹正式开战。
这拉锯式的战争,绵延十年,大淮虽占了西丹三城,却远远敌不上这十年间的耗损。而令西丹已退至居平关,正死守这道至关重要的要塞。西丹虽比不得大淮实力雄厚,然大淮要想再进一步,却也很难。
「说起西丹与大淮这场绵延十年的战火,便不得不提咱们西丹的大英雄,戍守边关十五年未归家、未取亲的权佑安权将军。多亏有他在此死守苦撑十年,大淮的铁马才未踏破居平关长驱直入我西丹要地。这权将军少年英雄,师承长岚宗的袁泽老宗主,年纪轻轻便身负绝学,又与当朝国师云昭为挚友,文韬武略样样出色,屡次以寡胜多败退大淮,保我西丹江山……」
快活楼的小戏台不大,说书先生坐在戏台的锦凳上,拔着怀里的三弦,敲着腿上绑的刷板,摇头晃脑、节奏十足地又说又唱,今儿说的不是故事,说的是人物,响当当的人物,西丹的定远大将军,年少有为的权佑安。
这个名字在如今的居平城内已是家喻户晓。
居平城是居平关内第一大城,战火绵延至此,居平城的百姓惶恐难安,直到十日之前的战役,权将军击退了大淮的二十万精兵,令其退回大浮山下,暂时无力再攻居平关,这才安下百姓之心,令得街巷喜讯锣传。
快活楼是居平城里的勾栏院,从前辉煌的时候,大把的官老爷、乡坤富商捧着银子过来哄窑子里的姑娘,每到华灯初上,这里便亮如白昼,热闹非凡,可如今战事连年,有钱的老爷富商早早携着家眷卷着银两离开居平城,窑子的生意也一落千丈,乱世当头谁有那闲情雅兴在这里寻欢作乐?快活楼本要遣散姑娘们关门大吉,奈何烟街柳巷的姑娘们大多无根,命也苦,离了这里也没处讨活口,便撑着开到现在,虽然不可能像从前那般辉煌,好歹在乱世里糊口,挣扎求生罢了。
因着这战事,窑子里花样百出的表演也都被改成了说书,快活楼半老徐娘的秋素妈妈也不知从哪儿请的这位说书先生,从不讲故事,专门在这里说些战事朝政,倒也吸引了居平城里不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