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抿了抿唇,诚实相告,「之前也跟你说过,我回队里快一年了,没有任何成绩,腿伤还反反复复,叫你和孙教担心。恰好前一阵我家里出了点事,回家和我妈商量之后,我就打算退役了。」
「退役了,回家干什么?」
「去我二姨夫的公司做文员。」她把跟孙健平说过的事又重复了一遍,末了笑道,「其实也是好事情,我年纪毕竟摆在这儿了,回来一年也没什么成绩,今后体力大概也会越来越跟不上。」
「师哥,你二十六岁就已经退役了,我年底就满二十五了,也是时候急流勇退了。」
丁俊亚神色不明,也没开口说什么。
宋诗意也察觉到气氛有点尴尬,便笑着打哈哈:「反正队里的年轻师妹们一个个都比我强,少了个我,你还少操点心,能把重心放在值得培养的人身上,免得白费力气。」
「在你看来,我对你操的心都是白费力气吗?」丁俊亚终於开口。
这回轮到宋诗意一顿,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宋诗意,你进队多少年了?」
她愣愣地回答:「快六年了。」
「从你进队第一天起,孙教就把你交给我,说我是师哥,多带着点你。」丁俊亚看着她,目光沉沉,「从师哥到教练,相处近六年,你就真的没有半点感觉吗?」
他终於还是说了出口,听得宋诗意心惊肉跳,心头一沉。
自她十九岁入队起,丁俊亚与她就注定了不是普通师兄妹。速降队与国际无法接轨,能拿到世界赛资格的运动员更是寥寥无几,男队有个丁俊亚,女队也不过一个宋诗意,剩下的顶多打打抆边球,偶尔陪跑一回已是来之不易的机会。
那些年里,出国参加大赛的还有技巧队的队员,可速降队却只有他们,理所当然的,他这个师哥就担负起了照顾师妹的职责。
宋诗意依然记得,她第一回去韩国釜山参加青年赛时,也曾紧张到坐在起点处的后台发抖,牙齿都直哆嗦。
下一个就轮到她了,哪怕几分钟前孙健平还在一个劲给她做心理建设,可她还是初生牛犊,无法克制地陷入极度紧张的状态。
是丁俊亚找到了她,在她面前投下一片温柔的阴影。
她下意识抬头,就看见他蹲了下来,笑着递了瓶矿泉水给她:「怎么,怕了?」
她性子倔,怎么可能承认?当即反驳:「笑话,我怎么会怕?」
他笑笑,点头说:「我也觉得,我们宋师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小小比赛,怎么可能紧张?」
说完,他还特意反问:「是吧?」
宋诗意被激得霍地站起身来,拧开矿泉水咕噜两大口,凉意直入小腹,冷得她一个激灵,浑身都紧绷起来。
她听见广播里传来自己的名字,韩语一概听不懂,但她知道,轮到她上场了。
宋诗意把矿泉水往丁俊亚手里一塞,头也不回地往雪道上走。
身后却传来他的声音:「宋诗意,能拿第一吗?」
脚下一顿,她扭头冲他嫣然一笑:「等着瞧好了。」
他一边笑,一边点头:「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那是她的初次比赛,不是什么大赛,也确实因为紧张没能发挥出全部实力。她拿了亚军,在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赛事上,头一回登上了领奖台。
她的目光落在那片人群里,看见了孙建平笑得眯起来的双眼,也看见了一旁的丁俊亚浅浅的笑。
少女怀春的年纪里,不是没有过一星半点的崇拜和依赖。
她去哪都有他,她是队里的女子第一,而他是男子第一,如此门当户对,如此理所当然。她当然知道他对她的照顾来源於孙建平的嘱咐,师哥看着点师妹,天经地义。可内心里还是偷偷萌生出一些细碎的属於少女的梦幻旖旎。
可她自幼热爱滑雪,进队后更是心无旁骛地为了那个目标苦练,哪怕是有一点少女怀春,也不过是夜里睡前的一点暗自心动。而白日的训练是如此辛劳,她往往出神不到几分,就沉沉睡去。
丁俊亚於她,始终只是枯燥生活中的些许调剂。
直到父亲出事,她赛场受伤,就此退役,背负起生活的重担。离队后,曾经因为枯燥的训练生涯产生的旖旎情怀,就此消散。哪怕之后又回到队里,没了就是没了,丁俊亚从师哥变成了教练,但也仅此而已。
现在的他对於宋诗意来说,更像是个兄长,而她也真真切切感受到,从前的那些旖旎情思也不过是一个入队后的孤单少女对於他人的关心所产生的依赖。
当初的她那样不可一世、傲气十足,和如今的程亦川一样,在队里不受人待见。
更有甚者,女生的心思是比男生更复杂的,她所遭受的要比程亦川多得多。
也因此,丁俊亚的照顾就显得格外弥足可贵。
今夜,丁俊亚忽然开口说起从前,若说先前她还只因程亦川的提醒而所有猜测,那么这一刻,所有的猜测都成为了事实。
宋诗意有些意外,又忍不住失笑。
丁俊亚问:「你笑什么?我想追你,这么好笑吗?」
「是啊。」她斜眼看着他,「前世界冠军丁俊亚,长得好,滑得好,如今在队里混得也好,年纪轻轻就这么有本事,居然看上了我。不好笑吗?」
「看上你怎么了?」丁俊亚瞥她一眼,「你也用不着妄自菲薄,你不也是前世界亚军?说起来,我们也算是门当户对。」
「对你个头!」一旁的树后终於跳出个人,忍无可忍地指着他,「你还害不害臊了?身为教练,对自己的队员有非分之想,你你你,你简直是禽兽!」
大晚上的,树后面突然冒出个人来,还凶神恶煞冲丁俊亚吼,把这边谈话的两人都吓了一大跳。
宋诗意一怔:「你怎么在这儿?」
丁俊亚则是面色一沉:「程亦川,你偷听?」
程亦川从草丛里一跃而出,将宋诗意一把拉住:「跟我走,我有话问你。」
丁俊亚也下意识去拉人:「你看不见我和她正在说话?」
宋诗意都被气笑了,干脆把手一抽,谁都没拉住她。
「师哥,退役的事我也都跟你说清楚了,你先回去吧。」她定定地望着他,从容而干脆。
丁俊亚眼神一动,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来。
若她对他有意,断然不该是这个反应。他不是傻子,哪怕平日里沉默了些,被动了些,也能判断出她对他到底是什么态度,什么感觉。
只是他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几年前她还是那个对他嬉笑怒駡时眉眼里都带有一抹撒娇之色的小姑娘,如今却什么都没了?
相反,程亦川就得意了,就差没冲丁俊亚嚷嚷:「听见没,她让你走!」
可那样做未免太落井下石了,程亦川克制住了自己的喜悦,就只斜眼盯着丁俊亚,用眼神表达这个意思。
丁俊亚看都没看他,只朝宋诗意点了点头,说:「明天再说。」
被这么个程咬金打岔,该说的话也没说完。但他是成年人了,不会冲动到非得挑个不对的时机去磨她。
和他相比,程亦川就是那个大龄「未成年人」,像个队霸一样杵在原地,冲宋诗意说:「现在轮到我了。」
宋诗意瞥他一眼:「我跟他是聊完了,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你继续聊了?」
话说完,她扭头就走,扔下一句:「大晚上的,各回各家,该休息休息,该睡睡。」
程亦川不可置信,冲她背影大喝一声:「宋诗意,你给我站住!」
宋诗意身形一顿,到底还是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