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什么爱(1 / 2)

儿子杀老子,已经是件惊世骇俗、天理难容的大事儿。

这一出妻子留遗言, 让儿子杀老子, 当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天下第一诡事。

沈芸如能有这么狠的心

做儿子该不会真要光天化日之下弑父吧

庭院里不分男女老少共计三十余人,皆投来震惊又狐疑的眼神。

连林娇安都忘了肚皮里哗啦啦往外淌的鲜血, 就那么直愣愣扑在地面上,仿佛僵化。

一时间满场寂静, 北风呜呜。

独独被枪指着的陆三省十分高傲,不以为然,口中甩出冷冷的一声“好你个混帐东西一回来在你娘灵堂外生事, 对长辈兄弟动手, 还敢用枪指我,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下你放肆”

“什么遗言不遗言,没有影子的东西, 话说得好听。”

“我看你就是在上海厮混惯了, 没了家教礼数和廉耻。这次回来给你娘报仇是假,想搅乱我陆家, 趁机崩了我抢夺权势吧”

他眼神锐利, 体形高而健硕, 五十的年岁只为两鬓添上些许白发, 样貌依旧冷峻好看。

毕竟六位姨太太为他争风吃醋多年来着。

沈琛并不意外他皮囊上的优越, 只是近乎好声好气、轻声慢语地问“你怎么断定没有遗言”

这语气还差不多。

不过没用您

陆三省略带不满, 极有威严地起身, “就凭你娘重病以来, 我日日抽空照料她。而你作为儿子,本该在她身边尽孝,然则三请四催不肯回东北。死活不见一点人影,只有你改头换面沉迷女色的消息一路从上海传到东北,害你娘伤心落泪”

“那是”喜极而泣吧

燕婆子嘴唇扇动,想说自家大小姐挂念儿子多年,担心他小小年纪远离生母家乡,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

后来得知陪伴而去的奶娘死在他人首胜,就深知他逃去别处仍避不开纷争漩涡,免不得万分忐忑,夜里梦魇缠绕。

直至听闻那位嚣张跋扈威风满上海的歌女小姐,大小姐终于安下心,喃喃着他不像他爹,这很好,便落下泪来。

到底不知为谁落得烦心泪,燕婆子便住嘴不多说。

沈琛不作回应,微微翘起的唇角没降下去过,惹得陆三省严厉皱眉,眉宇间挤出一个川字。

“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

他大步走来,途径奄奄一息的林娇安,避开小儿子的双手。

眼珠往死去的陆建材身上转,仅仅停留三秒不到,又带着几分厌烦地收回来。

陆三省最是清高。

清高到坚信适者生存,清高到区区后院之争,嫡庶子女厮杀如万虫养蛊王。

他光是在意宏伟大业,并不在乎这点儿事不关己的小伤亡。

因此能够面不改色走到沈琛面前,语气犹如施舍“就算你是我和芸如的儿子,今天入我宅院捣乱,冒犯长辈,我至少有十个理由收回你的命。但看在你娘的份上,我给你十秒钟,但凡你能说出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我今日就留你一命。”

陆三省这个人从头到脚满是自信。

不知哪儿来的,好像对自个儿作丈夫作父亲,有着绝对问心无愧无可指责的自信。

多有趣。

沈琛忍不住自肺腑里轻笑一声,“确定没有遗言”

“当然”陆三省胸有成竹“你娘断气的时候,我就在她身旁,我亲口问过她有什么意愿,她说没有,她只求我往后”

“那,这是什么呢”

沈琛手里多了一张薄薄对折的信纸,一股浅淡的香气溢散在空气里。

“大太太”

不知谁脱口而出“大太太房里只熏这个味儿的香,外面买都买不着”

陆三省瞳孔骤缩,一把抢过去看。

上头只有几段。

一是娘恐命不久矣,望你做好万全准备,近日能回东北一聚。

二是自知有错。

下有长长,道是娘年少时鲁莽,自以为名门贵女,才貌双全,该是嫁给盖世英雄,受万千宠爱。

当年一眼爱上陆三省,始终不觉输以林娇娇何处,实在输得万分不愿,不甘,因而加倍痴缠不放。

只是娘十三岁时不明白,直到四十三岁才明白。

情爱不讲究先来后到,不攀比才貌高低,它说不清,道不明,你抢不走,避不开。

是娘圈地为牢,作茧自缚。

倘若你我生前不得见,勿伤心,娘死当是自作自受,不为己怪人。

但我们沈家世代忠良,你外祖父自小教我良善为民,敬长爱幼。

我沈芸如自问这一生不曾害人,不杀生,不食肉,不知为何仍然落此下场。

这好人不做也罢,我欲死前作恶,然身患重疾,只得托付于你。

阿琛,娘愿你,为你跌落山谷死去的兄长阿致报仇,杀林娇安之子陆建材偿命;

为你素未谋面便下九泉的六月大妹妹报仇,杀林娇安二子陆建宁偿命。

杀林娇安。

因她残忍,嫉妒,残害我的孩儿及婢女,多次辱我沈家声名;

杀陆三省。

因他虚伪,自私,默许他人迫害我孩儿,且暗地叛国勾结日本人。

但愿能你将娘的尸身回昔日京城沈家,与我爹娘为伴,与你兄长幺妹团聚。

下土安葬之日,便是我前尘尽忘做回姑娘芸如之时。

再愿我儿一生平安喜乐;

珍爱眼前人,莫成陆三省。

我们沈家世代忠良,傲骨铮铮。

我儿一不得兴鸦片,二不能为他国之走狗,否则列祖列宗地下难安,切记

信件到此为止。

确实是沈芸如的字迹,是她的遣词造句以及心声。

陆三省的眉头反复改动。

皱了又松,松了更皱,因为沈芸如走得决绝,临断气时支开他,吩咐燕婆将她所有贴身之物烧得干干净净,分寸不留。

但他看,一看再看。

里头提到他的只有那句杀陆三省,因他虚伪,自私

“不不可能”

男人猛然抬头,双目染红“这不是芸如写的信,她怎么可能让你杀我”

“我问过无数次她想要什么,我什么都愿意为她做是她自己亲口说的什么都不要,不怨任何人她连林娇安的名字都不想提起,只说爱我自她十三岁起见我就爱我到死,她什么都不怨,什么都不要,只求我往后余生平安到死,这都是我亲耳听到的”

好似忽然想到什么,他咧嘴,迫切地看向燕婆子“当时你就在一旁伺候,你听到的是不是大太太说过人活着多少要犯错,我是男人,我要顾着大局自然管不上小家林娇安胡作非为我概不知情,她说过错不在我,她原谅我,来世还愿意做大太太她就这样说的,她要早早遇上我,比林娇安比林娇娇更早,做我青梅竹马的女子我也答应她,来世陪她游山玩水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你听到了不是吗”

“”

燕婆子默不作声,悬空的手轻微颤抖。

“来人”

得不到回答的陆三省,犹如得不到肯定的孩子,难得心慌意乱,大吼“冬琴,大太太房里伺候的冬琴在哪里滚出来”

转头又不知对谁说“我记得她那天在场,她肯定听着了”

然而迟迟。

众人面面相觑,只有几位姨太太不明所以地冒个头儿,加入这场乱局。

所谓冬琴没有出现。

“不必找冬琴,夏琴也不必。”

沈琛语带玩味,好心道“我这还有一页信纸,是留给你的。”

又一张纸。

陆三省,愿你死不瞑目,尝我一生微薄之恨。

沈芸如绝笔。

浓墨重笔十七个字,几乎能够透过字,望见面无血色的女子,已是白头华发。

掩住不住咳嗽的口鼻,用尽力气,一笔一画地长埋下恨意,片刻之后缓缓折平,放进信封。

而后对进门的他柔柔一笑,眉梢眼角尽是情深意重。

骗子

她一直在骗他

可她究竟为什么骗他

难道父兄死在战场,叫她无意间发觉陆家出的一份力

还是沈家旧臣心腹纷纷倒戈他麾下,被她察觉不对劲

因为林娇娇,林娇安,还是孩子们

该死。

她又从哪里开始骗他

明明是个张扬执拗不服输的女人,失去女儿之后,躲在后院小木屋死不肯见人。

然而几年之前的那段时日,沈芸如突然外出,常常站立在他的书房外默望。

她为什么深夜弹琴,为什么反复做他喜欢的点心,又碾碎喂野狗野猫

他以为她仍对他念念不忘,以为她总算安生不挑事儿。

他逐渐作客小木屋,她在他面前好似意外地咳血,找到大夫一看,已是发病后期,只有年的光景。

直至死前。

沈芸如那张柔弱貌美的脸,那番善解人意的话。

她对他谅解,体贴,深爱,夜里永远为他留一盏灿亮的灯,连咳嗽都翻过身去,小心地不让他听到。

这女人为他亲手缝制衣服鞋袜,至死不忘竭力表现对他的依依不舍。

以至于他肝肠寸断,守着灵堂寸步不离。暗暗埋怨她懂事得那么迟,懊悔他发现内心真正的牵挂那么晚,害得这一生没能白首不相离,才过百千个日子便是一遭天人永隔,被留下的是他。

他足足两天两夜没进食。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甚至抚摸着她做的衣衫落了泪。

结果事到如今,原来一切都是骗局

她竟然日夜想着要他的命还要他堂堂的陆三省死在儿子手里

陆三省不禁浑身抖动,抖得像风中一颗内里早被蛀空的树。

“大帅”

林娇安费力地攀爬而来,楚楚可怜地喊“我就说过那女人不爱你,她是骗你的,只有安儿是爱你的,还有安儿肚子里的孩子”

“滚开”

字字如针扎在心上,喉间气血疯狂涌动。

陆三省冷不丁吐出一口血,眼都不眨地踢开林娇安。

他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实,仍自欺欺人“这信是假的沈芸如不可能杀我”

旋即咬牙切齿地逼问沈琛,“你究竟从哪儿弄来的信纸,找谁仿照的字迹说你说”

沈琛不语,望着他的目光,好似绑在一根浮木上的必死之人。

而林娇安倔强地捏住他的裤脚,如同一株藤蔓,一条妖娆阴毒的蛇,沿着小腿缓缓攀爬而上,双手留下一个个暗红的血掌印。

“妈。”

小儿子稀里糊涂地掉眼泪,想扶她,被她推开。

眼角余光望着死透了大儿子,以及断断续续流血的肚子,林娇安嘴角挂起凄厉的笑。

“怎么就不可能杀你了呢”

她仰着头,非常真诚地说“难道你觉着男女之间犯错的只有女人,只有你不爱的人,而你永远没有错处”

“你在说什么”陆三省横眉立目。

林娇安扬唇一笑。

“我算是看清了,今天反正你我必须死在这,大少爷,你要是说话算话,就留我宁儿一命。”

“要是说话不算话,拉倒,我们母子三人阴间团聚,我宁儿保不准好过你一人孤零零活着。”

她推开哭哭啼啼的儿子,“哭什么,闹什么,边上去,妈有事跟你爸说。”

而后吐出一口半冷不热的气儿,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之下,开口道“我和沈芸如斗了几十年,以为她有多蠢,多痴情,没想到临死能被这蠢货被摆一道。不过还好,我林佳颖活着还有两口气喘,找不着死人算账,绝不会让别的活人好过。”

“说的就是你,陆三省。”

“别的姑且不提,至少沈芸如有件事儿没说错。你,陆三省,确实虚伪,自私,自大还虚荣。”

“孬种一个而已,甭想把所有事都推到我身上”

她咬字很狠,双眼赤红如鬼,想要用尽所有力气。

“世人只知我是你陆三省八抬大轿进正门的六姨太,风光是真的,但你关上房门是怎么对我的”

“呵。”

“鬼知道林娇娇是什么千年祸害,我这辈子最大的错处就是跟她长得像要不是你陆三省和沈芸如的狗屁算计,何必连累我”

“闭嘴”陆三省被戳中痛脚般,扯住她的头发“闭嘴,你给我闭嘴”

“闭什么嘴我说的不是事实么您忘了”林娇安眉眼妩媚。

“我曾经说过,只要你敢娶我进门,我林佳颖非要闹得你后院鸡飞狗跳,全家不宁”

“我会为难欺负你所有姨太太,尤其是大太太。”

“我不给任何人敬茶,别想我卑躬屈膝,我明个儿就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离我远远的。”

“院子里的孩子真多,吵吵闹闹烦死了,我得想个办法除掉几个,当然最好除掉儿子,给我的儿子让路,家产不要白不要。还有三姨太又有孕了,大太太又有孕,我肚子里还没动静,不行,不能碍路。”

“这一句句话耳熟吗”

“我在桌边说,我在床榻边说,你摸我我要说,你亲我打我耳光,我照样说。”

“明明白白全说了,我这恶妇当得光明正大,而你陆三省,做什么了”

陆三省脸色铁青,枪改指着她的眉心,一手掐着她的脖子低声胁“我杀了你”

她耸肩,高傲,不以为然。

“你说有意思,没见过我这样的女子,你给我改名林娇安,让我进门,这后院之争你就看着,毕竟你当我是玩物。”

“你当天底下所有女人,所有孩子都是玩物,棋盘上杀来杀去的子儿。年轻时候觉得,只有活到最后的才配得上你,年老觉得,只有活到现在还不图你权势,而只像傻子似的爱你的女人,才能真正做好陆三省的女人,让你安心不必担忧饭菜里有毒。”

“你爱过谁啊,别装了。”

林娇安乐不可支,“你连儿子老子都不爱,何况女人,何况沈芸如和林娇娇。”

“你不过是爱自己的痴情模样,爱权势;又爱自己清高不为权势所动的样儿,所以想尽办法给自己找借口,掩盖真面目。”

“恐怕就连灵堂这两天,你都做戏欢快吧”

“我没读过多少书,很奇怪为什么世人只怪女子而不记恨男人。”

越说越激动,语速飞快“如今大家都说我最毒妇人心,说你始终被蒙在鼓里,感天动地你俩的阴差阳错。可惜依我看来,你这守灵堂的两天,伏在棺材上痛哭流涕。多半觉得,啊,我陆三省英俊潇洒,权势滔天,如今这事儿来得恰到好处。必定一心算着吧我该咬几粒米,我该掉几滴眼泪,从左眼掉,还是从右眼掉我要不要为爱发疯,疯到什么”

“我让你别说了林佳颖”

一声暴怒,砰然枪响。

恶妇双目圆睁,面带讥诮的笑容缓缓仰身倒下。

“妈”

陆建宁伸出双手,长哭破空。

陆三省胸膛剧烈起伏,抬眼怒斥“贱人,还有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小孽种,今天我就杀了你们,给芸如报仇”

奶娘见势不妙,上前一步挡住自家小少爷。

“大帅疯了,小少爷快跑”

她推他一把。

他的机灵聪慧,早被一场乱糟糟的恶人互咬大戏弄没了,如无头耗子般乱窜。

他到哪儿,枪声紧追到那儿,人们避之不及,接二连三地倒下。

雪地晕染开一朵朵红艳的花。

陆建宁张皇失措,咬牙朝看起来全场唯一,冷静且安全的沈琛身边跑去。

陆三省的枪又移了过来,又对回沈琛,唇边咳嗽处几丝雪,眼神浑浊灰白。

“你、你。”

他花一会儿功夫才辨认出这个儿子,说“滚,我不杀你,你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