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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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栈门口时夜色已深,还未走近叶长春已看到一人一狗两个身影在街头左张右望,分明是马猫儿与赖皮。看到叶长春走近,赖皮「啊呜」一声迎上来,马猫儿却「哼」一声转身就要往客栈里躲。看到马猫儿,叶长春酝酿了一晚上的郁闷心情忽然都涌了上来,他紧走了几步拉住马猫儿的手臂,盯着那张清致灵秀的脸与漆黑水润的眸深深看了几眼,便将她拉进怀里紧紧圈住。
明明人在怀里,可是是他心底的不安还是在慢慢扩大。总是不见踪影的萧二锅,临行前江庭柏让自己找寻的玉佩,马猫儿身上冲冲不能查出根由的蚀心散……
还有马猫儿身上那喜欢逃跑的劣根性,更让他觉得隐隐的不能放心。
叶长春忽然觉得对眼前这个人很没有把握,於是压在马猫儿腰间的手臂,也收的越紧。
西北秋季夜间凉意十足,立在街头让风吹的浑身冰凉的马猫儿,觉得身上的凉气渐渐被叶长春宽厚的胸怀散发出的暖意驱走,便放弃了推开他骂一句「登徒子」再踹一脚的打算,在心里念叨着:算了,看在他辛劳一天的份上,权且把这当作赖皮在跟自己撒娇好了,反正自己被赖皮死缠烂打了也不是一两回了……
其实她也不是没有看出最近以来,叶长春越来越郁郁不展的心绪,虽然叶家家主在她面前总是带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用尽法子挑她的刺儿挖她的笑料。尤其是,方才他看自己的眼神,秀雅长挑的眸子里除了掩不住的倦意与怜惜,分明还带着一抹几不可察的不舍与哀痛。
腰间的手臂收紧,马猫儿觉得腰几乎被勒的隐隐做痛,还有心里渐渐浮上来的丝丝缕缕的心疼。她身子僵了一僵,抬手要推开叶长春却推不开,只好在他怀里发出闷闷的声音:
「叶拐子……松开……」
叶长春没有回答,手指紧紧扣在猫儿的肩上,手臂反而勒的越紧,脸埋在马猫儿耳畔青丝中,半天低低的唤了一声:「马猫儿……」
马猫儿愣了一下,眸里闪过一丝了然的失望,横在身前的欲推开他的手缓缓拳起来,牢牢的握住了叶长春胸前的衣襟:「在这呢……」
「马猫儿,明日就会杭州吧。在杭州待一阵子,再回秀水镇。」
「回就回吧……」
「马猫儿。」
「干嘛?」
「猫儿。」
「……」
「猫儿。」
「还叫!你若再叫我的名字,就按一两银子一次算!」
「……」
赖皮被马猫儿低声的威胁吓了一跳,在两人脚边转了几圈,便自讨没趣的哼哼唧唧往客栈跑去。客栈门口刚探头出来的阿福远远看见了自家主子的身影盖住了马猫儿,再看了第二眼之后便蒙住自己的眼,顺手一把捞起赖皮跳进客栈大门,嘴里威胁一句:
「别乱哼哼!叶家良仆守则第七条,不可偷窥主子!违者格杀勿论……」
就这样静静站了会,马猫儿终於开始觉得有些不自在,於是费劲的抬起头,悄声嘟囔着:
「……怎么不说话了?」
叶长春抬起头来,手扶住马猫儿的脸,神情清冷声音严正:
「你的卖身契约还在这里,没还清钱之前,不许离开叶家。」
马猫儿愣了一下,扭过脸去:「不用你提醒,我知道自己欠叶少爷你的银子!」
叶长春点点头:「知道就好,现在记着,以后也记着。你要敢忘了,我就剁了赖皮的狗爪子炖汤,再扒了它的皮拆了它的骨。到时候你可记得,它丢了命都是你害的。」威胁完毕,叶长春松开了手整整身上的衫子,拉起马猫儿的手往客栈里走,「回去吃饭吧,我饿了。对了,京城玉福苑的点心,一会给我送些来。」
马猫儿脚下顿了顿:「你不是不爱吃点心吗……本来就不多,一路上吃……哎!不对!你怎么知道那是京城玉福苑的点心?怪不得我说,一路上怎么少的那么快……叶拐子!是不是你偷吃的?」
叶长春在客栈门口站住脚,眼里换上理直气壮的笑:「我没有偷吃。」
马猫儿气急败坏的:「那怎么少了那么些……」
「你是叶家人,我吃些点心,自然是从你包袱里正大光明的拿。」
「……」
阿福仍然搂着赖皮站在客栈后面,偷听着自家主子跟马猫儿的对话。反正叶家良仆守则只说不能偷窥,又没说不能偷听,自己无伤大雅的听听墙根,也没违反着什么……
所以隔着老远,阿福在客栈门里就听见马猫儿在外面磨牙霍霍的声音,不由得打个哆嗦。阿福心里明白的很,马猫儿包袱里的点心,确实是他家主子叶长春,趁马猫儿不在的时候正大光明的「拿」的。
那一大包点心,是他们离开京城的时候江家少爷江庭柏特意着人送给马猫儿的,说是送给马猫儿路上吃。原本呢,阿福知道,自家主子是从来不吃什么点心之类的,可是看着马猫儿有事没事就抱着点心盒子啃几块,弄得满马车里都是点心渣子,顺便还念叨念叨江庭柏的好,翻着白眼指桑骂槐的指摘指摘某位喜欢斤斤计较的小人,所以叶家大少爷自然就不爽了。
於是乎,叶家家主每天都会背着马猫儿从那包点心里「拿」出几块,顺手就赏给阿福或者赖皮吃了。起先阿福还觉得自己有这样体恤下人的主子,实在是幸运。可是随着时间推移,阿福发现主子赏的点心,由两块变成了一块,最后变成了半块,等进了甘肃界,干脆就没有了。阿福还以为是马猫儿的点心已经吃完了,心里暗自庆幸,自家主子再也不用每天小心翼翼去做那么跌份的事情了……
直到某天,阿福看见自家主子一边翻着账册,一边手里拈一块玉福苑的水晶糕吃的津津有味,才知道原来主子偷点心的行为还在继续着,只是他那好主子,已经悄悄改变了销赃的手法而已……
看见叶长春与嘟嘟囔囔的马猫儿走进来,客栈店老板笑嘻嘻的迎上去,看准了叶长春递上一个信封:
「叶少爷是吧?恭喜恭喜!」
叶长春有些疑惑的接过那个信封,低头看看不由得眉头一挑。
信封上是两个潦草的大字:嫁妆。
「方才有个人来留下一封信,说是给您的贺礼,说完话就走了。」店老板点头哈腰笑看着叶长春,做好了讨赏的准备,「叶少爷您好事将近了吧?」
叶长春捏捏信封。
信封空空的,只在角上一点鼓鼓囊囊。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解药,可是拆开信封倒出信纸与里面的东西,他修长的手指登时滞住。
马猫儿凑过来看到,叶长春掌心里躺着一块玉佩,於是好奇的拎起来低头细看。
外面精雕细琢的白色半环,背面是吉祥如意纹,正面是云纹环绕的一块空白,没有刻字,就在那小块空白上,晕染着一痕朱红,明艳鲜红动人心魄。
马猫儿没有注意叶长春渐渐沉下去的脸色,不明所以的低着头念叨:
「这么眼熟……这不是江大哥那天拿出来的那块玉佩吗?你给他找到了啊,那拿玉佩的人还……」
边说着她抬起头,看到叶长春的脸色后,硬生生吞下了后面的话。
叶长春将手里的信纸递给她,抬脚往楼上走去。
纸上的字迹仍是张狂潦草,马猫儿一眼认出是萧二锅的字:
「猫儿生母遗下之物,聊作嫁妆。」
那天江庭柏对叶长春说的话,站在一旁的马猫儿,是都听到耳里的。
夏染霜……
是自己么?
还是应该说,自己是夏染霜?
二十年来红莲案一直在江湖及坊间流传,在外流浪两年,不是江湖人也会沾染上江湖的风水,对那桩轰动一时的红莲案,马猫儿听说的并不少。「夏染霜」与「夏楚」、「谢秋霜」这两个名字之间的联系,只要不是傻子,谁都能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就算想不到萧二锅是长门的大弟子萧西风,就算没有听到江庭柏那一席话,马猫儿也该能猜出夏染霜一定是夏楚与谢秋霜的女儿。
现在,谢秋霜为自己女儿定亲的信物,竟然在自己手里。
单薄的纸张从马猫儿手里缓缓飘落地。
客栈老板看着眼前意外的情景,悄悄躲到柜台后面,彻底放弃了讨赏的妄想,并且开始暗自检讨,自己是不是把什么不该给的东西交给叶少爷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拍拍自己的光脑壳叹口气:坏人姻缘,那可是要遭报应的,死了下地狱,要用油锅炸被旺火烤的……
半天,独自懊丧的客栈老板看见眼前那个呆了半天的秀丽姑娘,弯腰捡起地上的信纸,唇角扯出一丝苦笑低声说道:
「这样……也好。」
马猫儿不见了。
没有只言片语留下,只是清晨叶长春端着一碗汤药在马猫儿门口静静站了许久之后,终於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於是敲门。可是没有人应声,叶家家主直接推开门,发现可怜的赖皮被紧紧栓在床头的柱子上,嘴里还塞了一块抹布,浑身上下唯一能动弹的就是屁股上那条癞毛尾巴。
碗里的汤药洒了一地。
叶长春顾不上解救赖皮於危难之中,转身找来阿福,一脸平静的吩咐阿福去找洪马帮的人打探消息,自己则准备出门去找一找。阿福应了一声之后看着自家主子往客栈外面走,愣了一愣之后追着叶长春急步跑出客栈大门:「主子……」
叶长春回过头来,神色镇静:「怎么?」
阿福指指叶长春手里还没来得及放下,尚在滴答着药汤子的瓷碗:
「您不是去找马猫儿吗,端着碗出去干吗呀……」
四五年来,他还从来没见过自家一向冷静自持的主子这么慌乱失神的样子。果然啊,事不关心,关心则乱,看来自家主子这次,是真的把马猫儿放在心上了……
镇子虽小,找起人来却不好下手,等到叶长春把小镇几乎翻了一遍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阿福站在客栈门口,看见叶长春出现在街头,立刻迎上去:
「主子不用担心,有消息了,李伯手下的人说没发现苍野的人的踪迹,一定不是绑架。虽然没有见过一个提着鸟笼子的女子,但是却见着一个怪模怪样的小厮,提着一个装着癞蛤蟆的笼子……」
叶长春沉沉打断他的话:「是去京城了。」
阿福愣了愣,心想自家主子的聪明劲终於回来了,於是点点头:「主子英明,从目前情况来看,应该是马猫儿昨晚绑架了赖皮之后又挟持了癞猫儿,搭上了一辆去京城的马车……」
叶长春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抬脚往客栈走:「知道了。」
阿福脚步不停跟上去:「那……不追捕吗?」
「收拾东西,明天再走。」
阿福隐隐感觉到,叶长春似乎有些发怒了。
回到客栈,他端了晚膳到叶长春房里,却不见人影,於是蹑手蹑脚溜到马猫儿房门口,从虚掩的门里看到自家主子站在桌前,手指敲着桌上的糖果盒子,低头苦笑:
「连糖果盒子都不要了,逃的这么着急,你怕什么呢……」
以叶长春的聪明,看到赖皮被绑成那样,他怎会猜不出那是马猫儿干的。只不过,心里是存了一点侥幸罢了,希望马猫儿其实不是一个人偷跑到了京城,或者是一时不顺心跑到镇上某个地方去消愁。
那么,马猫儿如果是去了京城,九成是去找江庭柏了……而且,是带着那块背后染了朱红的玉佩。
离开甘肃,一路上阿福小心翼翼看着自家主子脸色,生怕一个闪失就招出了自家主子的怒气。在这种高压之下,阿福只能刻苦发奋埋头赶车,原本七八天的路,他们只用了六天便到了。一进京城,马车没有往城南叶家别院,而是直奔着城东江家去。
刚才破晓时分,北方天寒,不过九月底,道上石板已经结起了薄薄的霜华。马车隆隆前行,阿福回头看看自己主子终於缓解些的脸色,不由得在心里送了一口气,手下便又一鞭子抽在马上,马鞭声在清晨空旷的街头回荡,便令人觉得分外响亮。
江府大门还没有开,阿福奉主子之命砸开了门,看到一脸愠怒的门房出来,立即递上一锭银子:「麻烦您起早……」
身后叶长春已经走上前来:「请通报你家主人,就说叶长春求见。」
看到叶长春,门房将阿福手里的银子推回去,上上下下将叶长春打量一遍,有些惊奇的发现,这位半月之前尚且神采奕奕玉树临风的叶家家主,这次居然一脸风霜半脸胡茬,唯独一双修长眸子里仍然隐着如往的犀利。他恭敬的笑着行个礼,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叶长春:
「叶公子来的好快,夏小姐也不过是昨儿刚到的。主子昨晚吩咐小的,若是叶公子来访,恕他暂不能接待,让你先回去歇息着,待看完信再说不冲。」
夏小姐。
叶长春眸里闪过一道利芒,伸手接过信,不动神色的打量两眼便要拆信,却被那个门房神色慌张的拦住:「叶公子!我家主子说了,请你务必回去再看!不然……」
叶长春手上动作停住,目光犀利如刀:「不然怎样?」
那门房哭丧着脸:「我家主子说,不然……不然我一定会倒霉……求叶少爷您就回去再看吧!」
叶长春沉吟片刻,将信塞到怀里,冲疑了一下看向那个门房:
「那……她昨天回来时可好?」
门房愣了一下才明白叶家家主说的那个「她」是指谁,於是打个躬笑了笑:「小的差点忘了,我家主子还要我告诉您,夏小姐一切安好。」
叶长春转身踏上马车,落下马车帘子:「阿福,回去。」
阿福几乎要哭了。
他终於明白了为何早上那个门房为何不让自家主子拆信。怕自己倒霉?现在好了!那门房是没有倒霉,却是轮到他阿福倒霉了!
他恨恨的将缠上来讨饭吃的赖皮踢到一边:「去!都是你那好主子!害我主子不舒心!顺带着我让我倒霉!」
可是谁能想到,那封信里竟然会是一张喜帖呢,大红洒金喜帖上印的是泥金小字,「江庭柏」与「夏染霜」两个名字,看上起似乎格外刺眼……
才不过一天功夫,连定亲的喜帖都做好了,也够快的啊,看来马猫儿是刻意赶回来的。
阿福一边喂着马一边暗自庆幸道,幸亏那只是定亲的帖子,主子看完了,只是用冰冷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若是成亲的帖子,只怕自家主子就直接用掺杂着怒火的寒气将自己置於水深火热之中了……
再到叶府,门房发现叶家家主形容已同往日一样卓然清俊,只是温和的眼神里却总像是带着隐隐的寒意。他有些战战兢兢的跑到后院霜平居,对正在下棋的江庭柏和马猫儿通报:「主子,叶家家主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