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九年的腊月二十一,天格外的冷,但这并不能影响东京人们准备祭灶的热情,整个东京城都已经是遍结彩棚铺陈冠梳,大街小巷车马交驰,一群群小孩儿摇着手里的小花灯,唱着“腊八祭灶,年节来到,小妮戴花,小儿放炮,老婆儿穿花袄,老头儿哈哈笑。”从家家户户门前跑过,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散在细米巷,细米巷紧挨着杀猪巷,都是矮房低厦,被四周高大的建筑圈着,是城里最小最短住的人家也最杂的一条巷子,赶上过节这个似乎被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也添了几分喜庆。
穿着蓝绿背子织金对衿袄,翠蓝拖群的阿沅一手抱着一包香烛,另一手抱着门神、锺馗、桃符及财神的神码,避开嬉笑跑闹的孩童,沿着墙角一直走到巷子最里面,用肩膀顶了几下门,见里面半日无动静,只得没声好气的喊道:“我!开门!”随后就听踢打踢打的脚步声,门咯吱一声开了,只穿着青镶皮袄也不梳头的林赛玉探出头来,看到是她,便笑嘻嘻的让进来,一面道:“我还道你今日不来了。”
阿沅没好气上下打量她一眼,说道:“如今的样子倒像个下堂妇,连狗皮袄都穿起来了。”
这院子不过小小的两间屋子,院子里也就两步大,林赛玉将门关好,跳着几步进了屋,屋子里只摆着一张桌子一张床,笼着火盆,磕了一地的瓜子皮。
“还说呢,我当时走得急,也忘了拿衣裳,下雪时刚做的一件貂鼠皮袄还没上身呢,你记得替我拿来。”林赛玉坐在火盆上,抓了一把瓜子嗑的劈里啪啦响。
阿沅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回身道:“要我买这些,难不成真要在这里过年不成?”
林赛玉嗯了声,上下嘴皮乱动瓜子皮乱飞,听阿沅又道:“闹一闹也就罢了,你到底打算何时回去?”
林赛玉嗯了声,说道:“说起这个,你帮我看这些,我婆婆还气得躺在床上不?那女人带着她娘走了没?”
说起这个,阿沅就觉得喘不上来气,想到那日依旧觉得心惊胆颤,想她阿沅跟在沈夫人张氏身边也有四五年了,虽说张氏驯夫的时候大多数避开人前,但她们这些随身的丫鬟也都是见识过全过程的,自以为再没什么家庭战争能让她们惊了脸色的,谁能想到原来悍妇们飙也是一百种样子的。
“说起来,你也是冤枉了官人,”阿沅叹了口气道,“可不是你说的那样,你前脚走后脚就带了新人上门,她们也是那一日刚来的,老夫人自你走了受了风寒,躺了几天,官人那几日公事也忙,又千方百计的为你修那个园子,看我忙不过来,才对了老夫人说了那人的事,老夫人一开始又惊又怒,哭着打了官人一顿,只说不许再见她们去,官人在床前跪了一晚,是榜哥看的害怕了,跑去告诉了那人,那人才带着她娘上门来了,进门也不说话,就在院子里跪着哭,老夫人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最是见不得眼泪的,嘴上说恨旧人,心里却是极念旧的,在看那人的娘如今的样子,说了没三句话,她比人家哭的还厉害,这就好了,依着我说,你也别怨,是人都念着三分旧,再者我也看了,那人虽说有几分心眼,但老夫人与官人都是明白人,绝不会让她乱了规矩,压了你一头,都说好了,知道你今日回来,早早的来了张罗,做了一桌子的饭菜,你倒好,上去就掀了,还骂出那么多难听的话,别说老夫人要撵你出去,连我都想赶你走,你不给人留几分面子,如何让人给你脸面?如今你出去听听,只怕全城都知道你的行径了。”
阿沅一口气说了半日,却现林赛玉瓜子不吃了,又拿着梳子梳头,不知道看到什么,抓着几根头看的入神,方才那话却是半句都没听一般,气的不由嗨了声,抬脚就走。
林赛玉忙上前拉住,笑道:“我听到了听到了,是我不是,不该以下犯上给婆婆翻脸子,好姐姐,二郎如今歇假整日在家,你帮我看看,他少不了去看那女人。”说着咧嘴笑了,带着几分得意,“说起来那女人只怕被我吓坏了,当时看那样子一口去就要上不来,他若不在家,你来叫我一声,我回去一趟。”
阿沅听了脸色稍缓,端起壶倒了一杯茶吃了,道:“这就对了,这些日子我也看到了,你跟老夫人吵归吵,闹归闹,却是心里亲的,老夫人嘴上对你苛刻,心里也是最疼你的,你先跟她认个错,这事就过去了。”
林赛玉听了只是一笑,却没有接话,低着头慢慢梳自己黑漆漆的头,一面道:“阿沅,真是多谢你,如不是你有自己的房子,我这个忤逆的刘家妇就要流落街头,只怕不能像这样有个避人的地方,好能挺直着腰杆。”
这话听在阿沅耳内,就觉得心里一酸,想要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用鼻子哼了声,道:“我阿沅好歹是这里生长的,找不到可心的人嫁了,怎么也得留个招赘个女婿的本,省得将来像你一般,吵个架要被赶出来。”
说的林赛玉笑了,将头随意的扎起来,甩了甩,笑道:“不知道谁有福气能娶了我们阿沅呢,真恨不得明日就吃到阿沅的喜酒。”
阿沅哼了声,心里惦记着要她回家的事,忙起身走了要回家等机会,林赛玉送了出去,即可就插紧了门,阿沅在门外停了停,说道:“夫人,你别难过,官人气消了自然会来找你,你们是正经的夫妻,一辈子时间长着呢,难免拌几句嘴,官人还是担心你,要不然也不会催着我跟你跑出来,自古船多不碍路,若不是那贫苦人家,谁家能独守一个人过活?断不能为这事伤了心。”
说了几句,听里面悄无生息,便不再说话自行去了,却不知道里面的林赛玉靠在门板上,捂着嘴哭的嗓子辣痛,他不懂,她也不懂,这里没人会懂,唯一懂得人结果是心思郁结不得长命而去了。
到了二日,林赛玉睡到日上三竿还没起身,阿沅就将门拍的山响,进来看到她的样子,自然又是唠叨,林赛玉打着哈欠,一面穿衣服一面道:“我都拿捏着过了一年了,总算能散漫几日,我的姐姐就别唠叨了。”
“听老夫人说,你也是学过女戒的,怎就不知道妇容这一条?”阿沅将随身带的鸾凤穿花罗袍并大红金枝绿叶裙拿出来,一面给她穿,一面说道,“我一日见你时,就看不上你的打扮,何况官人这个男人家,你瞧瞧那日那人穿的什么?做的什么妆?”
林赛玉听了,但笑不语,任她梳头插花,忽的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爱时千般好,怨时万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