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课写完了”
谭振兴僵住,支支吾吾道, “还还差点我这就回去”捂住撞疼的胳膊, 战战兢兢回了房间, 到门口时偷偷歪头, 见谭盛礼身形笔直的站在那望着自己,他打了个哆嗦, 再不敢迟疑,嗖的进了房间。
待房门关上, 谭盛礼摇头叹气的回了屋。
几十年过去,他无心打听故人旧友府上的情况, 但随着廖逊的到来,又有几个学生的后人来访, 寒暄客套, 只聊祖上旧情不聊身份现状, 看得出来,他们身份尊贵, 态度礼貌又疏离,但带来的礼物丰厚贵重,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应有尽有, 而谭盛礼无动于衷,将他们送来的礼悉数退了回去, 更不多问他们的官职。
倒是从其他读书人那听说了些,或位高或权重,相较而言, 廖逊倒是最清贫的了。
不过和他没什么关系了,学生皆已不在人世,后人或堕落或青出于蓝,于他都是陌生的,但很多读书人不懂他,既认识朝中大臣,就该趁机巴结依附才是,谭盛礼竟把贵人们送的礼全还回去了,此举只怕会让贵人们脸上蒙羞,不再与之往来了。
说起此事,蒋举人不赞同谭盛礼的做法,“会试不比乡试,各地读书人齐聚,想要出人头地更难,那些贵人既肯上门拜访是念祖上情谊,谭老爷何不把握机会,请他们看看几位公子的文章诗词”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想想儿子啊,谭振兴他们的文章虽好,但那些大人在朝为官,更懂朝事利弊,有他们指点,成效事半功倍。
尤其是楚家那位,在朝堂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他若肯为谭家人撑腰,来年即使落榜,谭家照样能在京城站稳脚跟,谭盛礼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谭家人的心思,都猜不透啊。
听他叹气,谭盛礼淡淡地说,“交情浅,不好多叨扰。”
他在收拾书箱,答应薛夫子去族学,今天有空就想把这件事给办了,看蒋举人长吁短叹,惋惜不已的样子,他问蒋举人此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天气渐凉,楼里的读书人不怎么外出应酬了,日日关门读书,像在书院里似的,从早到晚都静悄悄的,唯有读书声响起。
想起正事,蒋举人面露苦色,难以启齿道,“我是为方举人的事儿而来。”
方举人借用谭振学的文章为自己扬名确实为人不耻,但他并非沽名钓誉,文章不如谭振学精炼,也算朴实流畅,可自从国子监考试后就有人私底下说方举人师承谭振学,故而文章有谭振学的影子,为此方举人心里不舒服,虽说读书人以学问论高低,年长者拜入年少者门下的情况亦不在少数,不过那是两厢情愿的事实,方举人和谭振学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方举人问他能否来请谭振学澄清此事,拜名师是所有读书人的愿望,方举人不想无缘无故多了个不相干的老师,碍于年纪,他不好意思直接和谭振学说此事,故而来找谭盛礼。
“都是绵州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瞒你说,要不是看方举人态度诚恳,我是不太想来的。”为人办事最难了,尤其这种两头不讨好的事,蒋举人道,“明年就会试,绵州若能出几个进士乃多大的荣耀啊”
江南读书人为何地位崇高,不就是每次会试中进士的人吗听到江南,想到的就是文人墨客,宁静致远,而绵州呢
蒋举人看着面前的谭盛礼,若谭家人行事高调些,绵州或许有些美名,但谭家人深居简出,不爱和读书人交流走动,认识朝中大臣却为自己谋划,淡名泊利,神秘低调得很,他不知该怎么劝谭盛礼,京城不似绵州,稍有盛名就引得众读书人顶礼膜拜,京城不缺富有才名仁德的人,谭盛礼在绵州是日月是星辰,来京后光芒暗淡,和普通读书人没什么两样,不借祖上情分而想出人头地的话,恐怕比登天还难。
他张嘴欲再劝劝谭盛礼,哪晓得谭盛礼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读书人又何须分天南海北呢”
蒋举人语噎,但听谭盛礼又问,“方举人和振学不曾有来往,怎么会有这种谣言”
蒋举人再次无言以对,说实话,他也纳闷得很,方举人心思七窍玲珑,处事圆滑,照理说要传也是传谭振学效仿他,怎么会反了呢,他想,或许是谭振学文章的造诣更高吧,尽管方举人的文章入了国子监先生的眼,但考试不糊名,难保不会有人情的情分,旁的人不了解,他是清楚的,方举人常常外出应酬,结交国子监先生对他来说不难,而且听方举人口吻,若无意外,过些时候就能拜国子监老先生为师呢
这也是他希望澄清和谭振学关系的原因。
因为拜师学艺有讲究,世人眼里,同时拜入两位先生门下是对先生的不尊重,哪怕是谣言也不好,但谣言从何而来蒋举人也不知。
见他不答,谭盛礼没有再问,而是道,“恶语伤人六月寒,我和振学说说吧。”
蒋举人暗暗松了口气,说实话,来之前他劝方举人别太在意闲言碎语,清者自清,时间长了旁人总会看清楚两人的关系,费尽心思解释反倒容易适得其反,能在背后诋毁人的人要么嫉妒方举人过得好,要么和他有私仇,无论哪种,解释再多都没用。
“麻烦谭老爷了。”
“无事。”
谭振兴他们这会儿去了码头,屋里没人,谭盛礼亦要出门就没留蒋举人喝茶,哪晓得刚走出楼,就看台阶边站着个少年郎,谭盛礼认得他,廖逊儿子廖谦,气质冷峻,那日过道上的读书人都不敢与之搭讪,谭盛礼看向他身后,不见廖逊。
廖谦拱手给他行礼,“见过谭老爷。”
谭盛礼还礼,“不知有何事。”
“父亲得知你要去薛家族学,能否捎上晚辈。”
廖逊和薛夫子私下关系不错,薛夫子曾请父亲去族学训教过那些孩子,奈何太过顽劣,父亲也没法子,听说谭盛礼要去,父亲让他跟着去瞧瞧,学学谭老爷的为人处事,父亲说谭老爷有谭家帝师风骨,和那样的人接触受益无穷。
谭盛礼没有拒绝,“走吧。”
薛家族学离得不远,两人走路去的,廖谦帮谭盛礼拎书箱,听谭盛礼问起他父亲的身体,他眼神暗了暗,“陈年旧疾了,需天天喝药养着”说着,他侧目端详起谭盛礼,记得父亲在谭盛礼的岁数时就有白发了,而谭盛礼瞧着很年轻。
注意到他的目光,谭盛礼偏头,廖谦尴尬,“那日回府后父亲很高兴。”
吃了药,像个兴奋的孩子睡不着,翻出祖父的手札看了通宵,说以曾祖父和祖父的选择为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比起眼前的欢愉,远处的欢愉更为人向往憧憬,还说起那位帝师,遗憾没有早生几十年,否则真想瞻仰其风姿,到底是何光风霁月的人能教出他祖父那般的人,可惜他自己教书二十余年,状元榜眼探花皆有,却没有谁有他曾祖和祖父的志向了。
廖谦又看谭盛礼,谭盛礼抿唇微笑,“高兴便好。”许是学生后人的缘故,谭盛礼看廖谦觉得亲切,问他平日读什么书,是入仕为官还是像他父亲般入学教书。
“在读庄子,来年想下场参加会试,为官还是教书我没想过。”语毕,廖谦觉得回答不妥,补充道,“为官吧。”
做老师太累,父亲最为国子监祭酒,但并不开心,他知道父亲向往的是什么,但因誓言在,他永远不会离开京城的,如果有机会,他想去京外瞧瞧。
“想做什么样的官”
“于民和于朝廷有用的官。”他很好奇,曾祖和祖父客死异乡时是何心情,父亲说客死异乡听着悲惨,实则如将士战死沙场那般是无上的荣誉,但能懂这个道理的人太少,以致很多地方没有人肯去,他问谭盛礼会试后有何打算,谭盛礼道,“答应了你父亲入国子监。”
“谭老爷并不喜欢罢。”
谭盛礼道,“于人有益即可。”能做到随心所欲的人太少,人活于世,受诸多事牵绊,他亦是如此。
廖谦没有作声,他不知道谭盛礼口中的人是指他父亲还是读书人,想到父亲的身体,他停下脚步,恭敬地作揖,“谢过谭老爷。”
他手里还提着书箱,谭盛礼哭笑不得,“何须谢我,我自己的选择而已。”
两人闲聊,不知不觉就到了族学,薛夫子在门口候着,旁边站着几个锦衣华服的男子,薛夫子介绍,“这是我堂兄”都是来看谭盛礼怎么教孩子的,毕竟廖逊来都拿他们没办法,谭盛礼会有办法吗几人心里没底。
廖谦认识他们,上前行礼,众人看他拎着书箱,问道,“是谭老爷的”
“是。”
几人心下摇头,觉得谭盛礼这趟是白来了,那些小子顽劣,讲道理根本听不进去的。
族学是单独的小院,男孩女孩都有,在不同的屋,谭盛礼进去时,孩子们规规矩矩地坐着,双手搭在桌上,齐齐恭敬的喊,“谭老爷。”
谭盛礼颔首,挨个唤他们名字,被叫到名字的人起身见礼,动作有模有样,若不知内情,或许以为他们循规蹈矩彬彬有礼,然而薛夫子知道他们不同,眼下不过做给谭盛礼看的,先礼后兵,这些孩子机灵得很。
念过他们名字,谭盛礼走向最前排的男孩,问起他功课,男孩回答得不好,但声若洪钟,甚是响亮。
“坐下吧。”
语毕,又走向旁边书桌,“贫而无谄,富而不骄是何意”
“我不知。”男孩挺起胸膛,声音铿锵有力,屋外听到自家孩子理直气壮的薛家众人气得不轻,孺子不可教啊。
接下来,谭盛礼又问了好几个,多是答不上来的,谭盛礼心里有数,最后个问题是问他们所有人的,“谁能说说什么是族学吗”
众人不懂,如此简单的问题有什么好问的,这位谭老爷怕不是个傻子,他们摇头,大声道,“不知道。”
薛夫子“”
谭盛礼站去最前,温声道,“不知就对了,谭某以为,入族学者必潜心读书,学以礼乐,文以诗书,延家族声名,诸位尚且年幼,不知乃情理之中。”
在座的孩子不乐意了,怎么听这话都感觉谭盛礼在骂他们蠢呢。
有人站起来,“谭老爷,你不是来给我上课的吗”
别以为他不知道,前几天就听母亲说了,族学会来个厉害的夫子。
“不是。”谭盛礼朝廖谦招手,廖谦心领神会,提着书箱上前,谭盛礼拍着书箱问,“诸位可知里边是何物”
刚刚是不乐意,现在所有人看谭盛礼都生出怨念来了,真把他们当成傻子了,书箱里还能是什么,笔墨纸砚呗。
他们撇着嘴,满脸不痛快又不屑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