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于谭盛礼早已倒背如流, 重新翻开,他读得很认真,眉眼是乍见好书的欣喜,书里夹着信纸, 是他后来写进去的, 从头浏览遍后, 他阖上书, 将其放回了抽屉, 守着乞儿完成他的功课。
太阳升起,院里的花草树木罩在金色光晕下, 偶尔有两只鸟飞过, 熟悉的景变得遥不可及起来, 谭盛礼看出了神。
谭振学和谭生隐进门瞧见的就是这幕, 谭盛礼端着茶,凝望着树梢抖羽毛的鸟儿,深暗的眸底不见半点高中会元的喜色,两人刚回屋换了身干爽的衣衫,发梢还汗湿着,上前行礼,“父亲, 衙门已经放榜了,恭喜父亲摘得会元。”
“恭贺辰清叔。”
谭盛礼偏头,“回来了啊。”
两人颔首,恭敬的站去桌前, 将工钱放在桌上,每日的工钱差不多,谭盛礼扫了眼,看向桌边的凳子,“坐下吧,可知道放榜结果了”
“嗯。”
谭盛礼是会元,谭振学名次在后,谭振兴和谭生隐稍微差点。
“我看过你们的考卷了,策论诗文没什么问题,明算还是差强人意。”众考生的考卷各书铺已有售卖,逛了集市后,谭盛礼特意去书铺转了圈,翻了翻所有考生的考卷,整体而言,谭振学发挥最为稳定,谭生隐诗词稍微差点,好在靠明算拉高了名次,相较于其他人而言算好的了,但离谭盛礼的期待还有些距离。
这次会试的明算题难度比府试试题的难度大,最难的两道题,谭振学他们全军覆没,高中的读书人里,那两道题仅有两人答对了,据说那人天赋异禀,自幼痴迷算学,但策论不好,以致于名次在他后面,对于此,谭盛礼略感惋惜,叮嘱他们,“殿试会考明算,你们再练练题,巩固学过的功课,会试成绩已出,无论好坏都不去想了,好好准备半个月后的殿试。”
两人拱手,“是。”
提到明算,谭盛礼给他们讲那两道题的解法,题目冗长,包涵的内容多,不找准切入点就全部错了,谭盛礼只讲步骤,不讲答案,谭振学如醍醐灌顶,难怪他答题时总觉得哪儿不对劲,有说不出为何,漏看了几个字,答案千差万别,是他想的过于简单了。
若放在最后边,他没准会仔细思考,因两道题在最中间,他没想那么多,解题得出答案,认为准确无误就誊抄在考卷上了,算不算掉以轻心而大错特错
照谭盛礼理的思路在脑子里算了算,步骤繁琐,并不能得出答案,他奇怪的是如此复杂的题,谭盛礼张口就来,犹记得在码头时有读书人告知他们放榜结果,谭盛礼虽是会元,那两道难题并没作答,现在如何又轻松理清了步骤
谭振学不认为是他这段时间想出来的,父亲的学问深不可测,留那两题空白,只怕有自己的用意,此题杂糅了九章算术诸多内容,破题点不正确,用什么办法都是错的,谭振学道,“还是父亲博学。”
“我不过活得久点而已,等你们到我这岁数,这些题难不倒你们的。”谭盛礼给他们讲了题,以这种类型为基础,布置了两道更复杂的算学题,“温故而知新,如有不懂,多翻翻以前的功课。”
“是。”
谭盛礼问他们得知自己成绩有何感想,谭振学会试排名十四,谭生隐和谭振兴都在倒数,谭振学没什么感觉,蒋举人来码头告诉他结果时,他愣了愣,像个意料之中,并没有考上秀才时的激动。
与他不同,谭生隐听闻自己上榜,喜极而泣,“我以为这次会试会落榜,没想到中了,整个人恍恍惚惚,像醉了酒飘飘欲仙,辰清叔,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自己能中。”蒋举人说他是绵州几十年来最年轻的进士,前途无量,他想的不是前途,而是自己往后能做些什么,在他的年纪,很多人还在为科举挑灯夜战熬夜苦读,而他已经过了会试,兴奋过后,更多的是茫然,突然看不清以后的路了,他道出自己的困惑,眉间萦绕起一丝忧色。
年少成名,看似风光,但所要承受的更多,谭盛礼温声道,“你小小年纪就有了旁人梦寐以求的功名,所谓高处不胜寒,日后行事愈发要谦虚谨慎,任何时候,存有颗善良正直上进的心就不会迷失方向。”
谭生隐好像懂又好像不懂,谭盛礼说,“戒骄戒躁,好好应付半月后的殿试,待殿试后再说吧。”
“是。”
“回屋写功课吧。”
“是。”
谭振兴和谭佩珠是傍晚回来了,谭振兴喝了酒,脚步虚浮,还是谭佩珠扶着他进的门,醉酒后的谭振兴像只鸟,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小妹我中了,嘻嘻嘻,我中了,等殿试过后我就是两榜进士。”
“小心脚下。”谭佩珠低着头,用力地搀扶着他,避免他歪歪扭扭迈腿磕着绊着了。
“我高兴。”状元楼里有很多国子监的学生,听说他是谭家人,无不露出艳羡的目光,包括方举人,谭振兴嘿嘿笑道,“你看到方举人的表情没,是不是睚眦欲裂又无可奈何”
谭佩珠“”
她不得不提醒谭振兴,“大哥,你的名次也不好。”倒数第二,绵州乡试是倒数,会试也倒数,方举人怎么说也过了会试,谭振兴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心态不好。
“怎么也比他好,他是倒数第一呢,嘻嘻嘻。”谭振兴是这次的倒数第二,但压过方举人够他乐呵很久了,“你说方举人也奇怪,明明嫉妒得要死,还装模作样的恭贺我,以为我看不出他心里想什么呢,哼,拜入名师门下又如何,不如咱就是不如咱”
得知自己倒数的谭振兴心情很是失落,又碰到方举人,心情更差,说话支支吾吾的,神色拧巴,拒不说自己名次,哪晓得旁边有人恭贺方举人熬出头了,方举人谦虚的回了句倒数第一纯属运气,这话被谭振兴听到,整个人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容光焕发,眉采飞扬,饭间兴致高昂的与人喝酒,结果不胜酒力,两杯下肚就醉得不省人事,醉酒就算了,拉着谭佩珠嘀嘀咕咕抱怨个不停,要不是谭佩珠未雨绸缪,在他张嘴时就拖着他出去,冲谭振兴这性子,不知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见他又开始聒噪,谭佩珠无语凝噎,长叹道,“咱顾好自己就行,旁人的事儿无须理会。”
方举人心机重,利用谭振学和谭盛礼的善良为自己铺了条好路,然世间人不是都如她父兄好欺负,他日必会碰到钉子的,京里的人,哪怕大人身边的小厮侍从都不容易忽悠,何况是那些大人呢谭佩珠释然了,劝谭振兴,“方举人的事儿就莫追究了。”
京里人个个玲珑剔透,方举人的事儿未尝不会被挖出来
德行有差无法入仕为官,方举人嫉妒谭振兴他们是真,更多是担忧自己吧,毕竟世上还有知情人,人心复杂,彼时那些人为绵州声誉不会乱嚼舌根,难保以后也不会,想到此,谭佩珠突然佩服起谭盛礼来,曾经,她埋怨谭盛礼将谭振业送去县衙监牢,以谭家在桐梓县的地位,要保住谭振业何其容易,然而谭盛礼毫不犹豫将其送进监牢,正直得让人咬牙切齿,如今她才明白谭盛礼的良苦用心,走科举的读书人,唯有品行无损方能走到最后。
当年若想方设法掩盖那事,难保日后不会成为谭振业品行的污点。
“大哥”谭佩珠架着他,声音少有的严肃,“端正己身,莫让人抓住了把柄。”
“什么把柄啊”谭振兴半眯着眼,脸上笑开了花,“我啊,就是看方举人不爽心里痛快,嘻嘻嘻”隐约看周围的景色有些熟悉,他抬起下巴,左右张望,舌头打结道,“到家了”
谭佩珠“”
“我自己走吧,被父亲看到就不好了”最后两个字没说出口呢,只见走廊尽头的屋檐下,谭盛礼举着木棍,脸色阴沉的望着他们,谭振兴抖了个激灵,顿时酒醒了大半,“父父亲”
谭盛礼点了下头,唤乞儿搬长凳出来,谭振兴打了个酒嗝,冷汗大颗大颗往下落,哑着声问谭佩珠,“小妹,我在外边没丢脸吧。”
谭佩珠不答,顺顺他的背,“无事,咬着牙过会就没事了。”
怎么可能没丢脸,下棋频频悔棋,一惊一乍的,没有半点谭家长子该有的成熟稳重,谭盛礼现在不打他,日后见到廖逊他们也会打来补上的,谭佩珠错开两步,鼓励道,“去吧。”
谭振兴“”
千算万算都没算到大喜的日子会以挨打结束,要知道谭振兴屁股上的伤还没好呢,又挨了打,无异于雪上加霜,谭振兴呜呜呜哭得肝肠寸断,不住地求饶,下学归来的大丫头姐妹两听到哭声,怔然道,“卢爷爷,父亲又做错什么事了”
白日上课,族学的人都在议论祖父他们高中的事儿,言语间极为钦佩仰慕,谭振兴在家养伤,如何会犯事
姐妹两百思不得其解。
卢老头摇头,“谁知道呢”
谭家人个个稳重,唯有这位大公子行事不着调,挨打乃家常便饭,卢老头道,“不管他了,先回屋写功课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