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景,於我而言报仇固然重要,但平南更加要紧。」祁望端起隔夜茶润了润嗓,「至於三爷身份,该水落石出之时自然会大白天下,不必急於一时,我都等了十二年,不差这点时间。」
霍锦骁不知怎的,想起那天他拉着她看海图时说的那番话。
他的理想,志在四海。
「那曲夫人呢?她现在也是梁家人。」她不再多说。乱世之中,明哲保身也是无可厚非的做法。
「我会找机会见她,探探梁家的事,到时再与你细说。」祁望站起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好好休息。」
言下之意,便是不欲再谈,他的态度很坚定,毫无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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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望回来之后,船上又忙碌起来,他与钱家谈妥生意,定了一批丝绸,要派船去泰泽运回。货量很大,祁望便点了去运货的船,除玄鹰号之外,所有船都去泰泽,巫少弥也在其中,收到货后不再回石潭,直接运去平南与燕蛟。
第二天船就走了,霍锦骁和祁望却还要在石潭留段时间,将余事处理妥当。
日子一过又是两天,梁家的事果然瞒不住人,风风雨雨从全州城传到石潭港,只猜是海匪所为,一时间石潭港人心惶惶。
三港是大安沿海要地,若连这三城都被海匪滋扰,那沿海已无安生之地,大安的海线也岌岌可危。
第三日,祁望收到曲梦枝的信,约他辰时一刻相见。
这事他没瞒霍锦骁,那信送到她面前,她翻看两眼,只是很普通的信,除了时间地点与落款,没有更多内容。
「是曲夫人的字?」
「是她的字。」曲梦枝的字,祁望不会看错。
霍锦骁有些担心。这两日梁府守卫严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曲梦枝却这时约他私下见面,也不说缘由,谁知道是不是圈套。
「我陪你去吧,可以替你们放个风。」
她想了想道。
其实还是怕出事,外头风风雨雨,东海也不太平,谁知道有没人觊觎平南想杀祁望。
祁望从她手里抽走信,道:「好。」
这好意他不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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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起风,这风来得玄妙,厚云压着天,风声呼呼作响,海浪拍岸,叫船撞得砰砰作响,天地阴沉得像是骤风要来。船晃得厉害,玄鹰号上的人把绳缆加固之后都下了船,躲进附近的茶寮里等着。
天也不下雨,只刮风,树叶沙石满天飞。
霍锦骁陪祁望坐在茶寮里等时间,祁望用秦权壶泡了茉莉茶,又叫来对唱曲的父女,隔着帘子在外头弹唱供他打发时间,也不管外头暗沉的天色。
卯时末,天彻底暗透,他才给了赏钱,理理衣裳起身要去见曲梦枝。
茶寮外却传来一阵疾步声,有人停在寮外唤霍锦骁。她心里奇怪,掀帘一看,风里微弱的灯下光有个被得歪斜的人,衣裳头发已经飞得没形。
那人拔开覆面的乱发,喘着气唤她:「景姑娘,先生回来了,请你过去一趟。」
来的是东辞医馆里的药童。
魏东辞回来了。
霍锦骁眉色一亮,正要答应,忽想起自己答应了祁望陪他去见曲梦枝。
祁望也听到了,不吭声,让她自己选择。
「先生受伤了。」药童见她没反应,又补充一句。
「你说什么?」霍锦骁闻言甩开万事,冲进药童面前,「东辞受伤?什么伤,可重?」
风很大,刮得她衣裳猎猎,头发丝儿乱飞。
「不太清楚,我急着出来请姑娘,只知道先生是被佟叔背进医馆的。」
霍锦骁大急。魏东辞那人骨子里有些傲气,若非千难万急,绝不会让佟叔背他,如今连进医馆都要靠背,这伤……
她不敢再想。
「你去医馆吧,梦枝的事我自己去就成。」祁望也从茶寮里出来,声音淡得像要被风吹散。
「可是……」霍锦骁两难。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梦枝也不会害我。」祁望抬手挡挡风,遮住了眼。
她斟酌片刻,在心里做了决定。
「对不起,祁爷。」
「去吧。」他没说什么,只挥挥手。
霍锦骁很快转身,也不等药童,自己拔腿而去,很快就没入夜色间,像阵风来无影去无踪。
祁望看了一会,也踏出茶寮,看看天色,他呢喃了声「要下雨?」,又折回向茶寮老板借了把油纸伞,这才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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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天已黑透。
曲梦枝约他在梁府西面的柳巷衚衕里见面。柳巷果然像柳枝,细细长长,四通八达的衚衕就像枝条上的柳叶,窄而暗,只有衚衕口几户宅子檐下挂的灯笼光芒能隐约洒进来。
今日风大,灯笼被吹得乱飞,主人怕引起火事,便都熄了,衚衕里又黑了许多。
祁望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一会,他惯常不喜让女人等自己,可惜倚墙等了许久,曲梦枝也没来,倒是风慢慢停下,厚云被吹散,月亮竟还穿出,薄薄洒下,照得地上一片霜光。
他不知道曲梦枝什么事找自己,也不确定自己还要不要继续等下去,虽然他不喜欢让女人等自己,可其实他没什么耐性。
想了想,回去他也没事做,索性就等吧。
辰时过去,他等足三刻钟,觉得够了,直起背要走,衚衕口的月光里却歪歪斜斜跑进来一个人。
脚步不太稳,一会往左偏,一会往右晃,细骨伶仃的身段像随风摇摆的柳条儿,也像喝醉酒的人。
光线昏暗,祁望看不清脸,只看得出是个女人。
曲梦枝虽然妩媚,可也不会这样走路。
他蹙了眉,直到听到一声轻唤。
「祁望。」
真是曲梦枝。
他快步迎上前,正要问她,就见她软软倒下,他伸手一接,将人抱下,摸到满手血。
长夜昏巷,星沉月隐,像多年前血色满覆的夜。
血,温热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