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用那么悲伤的眼神看着, 薛策在诧异之余, 有那么一刹那, 几乎有种在她眼里, 他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的错觉。
到底是怎么了刚才, 他们一行人在书房里,商量如何应对羯人绑走了孟子源的突发事件时, 她看起来明明一切都好。为什么只是一会儿没见着,就哭成了这样
平生从来没有应对过女人对着自己哭的情景, 薛策手脚发僵, 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什么练达人情、计谋都不管用了。
他也是真的想过她会有对着自己哭的这一天。遇见这么久, 她总是或讨好、或狡黠地冲他笑的。原来哭起来的时候, 和孩童并没有什么不同。瘦削的肩瑟瑟发抖, 汹涌流出的眼泪, 将他的一颗心脏,浸泡得又苦又咸, 焦急又无措。
薛策伸出了手,粗粝的指腹在她湿漉漉的颊上拭了拭, 手指上满是水光。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觑着她的表情, 口吻放得前所未有的轻柔和郑重。因为此时的她看起来是如此地脆弱, 鼻子和眼周都和桃花一样泛红,似乎连一句重话都承受不住。
戚斐捂住了额头,含着两泡眼泪, 摇了摇头。
“到底怎么了”薛策以双手扶着她的肩, 让她抬起头来, 将她被泪水和冷汗黏在两颊的发丝,都绕到了她的耳朵后“来,你看着我。”
“”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遇到什么了”
戚斐轻轻喘着不顺的气,茫然的眼神慢慢聚焦,可脸色还是很苍白。
见她从那种被魇着了的状态回魂了,薛策轻微地松了一口气,捧住了她那张眼泪浸得已经没什么温度的脸,用拇指擦掉了她的涕泪。
他的手是火热的,带着人间的暖意。指腹的茧磨得她的脸有点儿不舒服,方式有些粗鲁,力气却放得很温柔。
戚斐轻轻地哆嗦了一下,开了闸似的眼泪慢慢止住了。
薛策拍着她的背,端详着她。他感觉她要说话了。
“我”果然,戚斐开口了。可说出来的,却不是诉苦或者告状的话,而是一个出乎了他意料的要求“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薛策怔了一怔。手下微微用力,便扶着她的肩,让她站了起来。然后,他退后了小半步,冲她微微张开了双臂,定定地看着她,做了一个“来吧”的口型。
然后,就看着她像颗小炮弹一样撞了进来,双臂死死地箍着他的腰。
往事不可追。可是,在跟着薛策05飘荡的日子里,她感受到的那种愤怒、心痛,和无能为力,都是实打实的。飘荡的意识没有眼泪可以流,甚至无法说话,所以,这些积攒了许久、没有宣泄出口的情绪,才会在回到现世、有了泪腺的时候爆发出来。
拥抱的这一刻,戚斐闭着眼睛,仿佛透过了眼前的这副已经比她高大的身体,搂住了存在他的身体深处的那个八岁的孩子。
戚斐全身都是冷汗,被薛策半扶半抱着回她的房间沐浴了一下。坐在热水的水蒸气里泡了一会儿,戚斐将热毛巾盖在脸上,感觉心情慢慢平复了。
回过神来,才觉得刚才自己会哭成那样,有些不可思议。
她是早就知道薛策以前的经历的了。和10分别,送他离开洛家庄的时候,她也是不舍的,却远远没有结束这一次套娃时的情绪来得激烈,那种悲伤的情绪莫名强烈,让她想起来,都心有余悸。反应大得,简直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而且,她越发感觉,自己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应该不全是因为和05相处时间更久,也不全是因为她目睹了他流浪的经历。
等沐浴完,太守府的下人将水送走时,薛策就来了。他看起来已经等候了一段时间,侧开身子,等下人都退出去后,才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那是一个食盒,里面盛了冒着热气的宵夜。
他低头,给她盛了一碗糖水,口吻很寻常“太守府的厨子做的,每个人都有。我给你拿过来了饿了吧,过来吃点东西吧。”
戚斐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在桌子旁边坐下了,乖得和小学生似的,接过了糖水,小口小口地喝了一碗。
她能感觉到薛策坐在她对面,目光一直落在她的头顶上。
在送她回房沐浴的这段时间内,薛策自己冷静了一下,但还是怎么也想不通她为什么会突然情绪失控。甚至为此,内心深处还涌出了一股淡淡的懊恼。
人是他带来的,也一直在他眼皮底下,他却不管说什么都撬不开她的嘴巴。
之前菏阜的公主花粉过敏那件事,她不愿意回答,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而这次他有种预感,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他非问出来不可。
喝到第三碗糖水,戚斐的肚子就饱了,示意自己再也吃不下了。薛策小时候吃过苦,所以从不是铺张浪费之人,接过了她手里还装着大半糖水的碗,几口吃完了。便随意地将碗放在了一边。
他没有开口让她去睡觉,在烛光下,他隔着桌子,凝视着她,开口“现在没有别人,只有我和你了。刚刚究竟怎么了告诉我吧。”
果然,他来这里的目的,不是投食那么简单。
该来的挡不住,该问的也藏不住。她刚才表现那么反常,薛策又不是轻易就能够糊弄的人,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
可头一次,戚斐并不排斥他打破砂锅问到底。
上一次,在菏阜解决了公主的过敏问题时,薛策就询问过她为什么会懂得那么多他没听说过的医理常识。当时的她根本不知道怎么答,敷衍不过去,就干脆什么都不说。
现在完全不一样了。引得她的心情和云霄飞车一样起伏的人,就坐在她面前。
她有了无比强烈的倾诉。
“你真的想听吗”
薛策毫不迟疑“想。”
戚斐抬眼看着他,想了想,说“我坐在走廊上不小心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薛策露出了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噩梦”
“不是噩梦。”戚斐垂眼,看着自己的指甲,小心地说“我梦见自己去了东岳,变成了一只穷兽,受了一点伤,被一个小男孩救了,然后就留了下来,和他一起生活了两年。很多人做梦都是朦朦胧胧的,可我的这个梦,非常详细,非常漫长,我觉得自己真的作为穷兽,在梦里面的那个世界,生活了两年多的时间。”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晃晃地以“梦”为幌子,去和薛策对暗号了。
只要稍加回想,薛策一定能听出来,这就是他小时候的故事。
平常她触犯一点儿规矩,都会跟个哨子似的哔哔个没停的系统,这会儿很反常地沉默,没有发出任何的“违规指令”,也没有强行让她闭嘴。也让试探着迈出这一步的她有了更大的信心。
戚斐低着头,也因为唯恐系统会打断自己,便挑着一些,将她和幼年薛策的事说了出来“我变成了人,带着那个被推下去的小男孩,从那个全都是怪物的山谷里逃出来之后,没多久,梦里的我就死去了。”
薛策听着,面上便慢慢地浮现出了几分掩不住的错愕神色。
“梦里的我,在死了之后,灵魂也没有消失,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四处找我,吃了很多苦头,流浪了很久。”戚斐的睫毛颤抖“这个梦境里的小男孩,长得和你很像。他和你一样,也怕虫子,除此以外,还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我有一种感觉,他就是你,你就是他。”
说完后,其实戚斐猜不到薛策会有什么反应,也有点儿不敢看他的眼睛,目光落在了他放在桌子上,骨节分明的手上,看见他的手指蜷了起来,握成了拳。
薛策的眼眸仿佛深不见底,凝望她,低声问“只是因为你梦里的那个小男孩长得像我,你就这么伤心吗”
她哭泣,并不是因为受到了什么伤害,而是因为做了一个身临其境的梦,看见了小时候的他在受苦。
这一刻,他胸腔里的那颗高悬的心脏不仅落了地,还变得柔软得不可思议。
戚斐等着,忽然感觉到头上一暖。
薛策倾身,隔着桌子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慰她“只是梦而已。”
戚斐身子一颤,抬起了头,便对上了他的眼睛。
薛策看她的眼,如深邃的大海,泛着点点的罕见的柔软微光。可同时,他的态度,也比她想象的要冷静。并没有因为她说出了他小时候的事,而露出什么震动和破绽。
戚斐心里清楚,这个故事不是梦,而是她套娃到了过去,可她不能用太肯定的口吻去描述,毕竟是“做梦”嘛。要是没有了这层遮羞布,指不定就会被判定违规了。
“可它真的很真实,万一不是梦,而是别的什么呢”戚斐闭起了眼“我一直跟在这个小男孩的身边,却不能帮他一点什么。我想让他知道,我并不是故意抛下他的。可他怎么也听不见。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偷偷藏起来死,是不是对的决定了”
后面的那句解释迟来了十几年。虽然她觉得薛策已经不需要了,可她还是想透过这个幌子,去告诉他。
“既然你这么说了”薛策顿了顿,顺着她的假设,轻声说了下去“如果我是这个梦里的小男孩,在刚和梦里的你分别的时候,年纪太小,估计是不会明白你的苦心的。但在几年之后他一定会想明白,也绝对不会怪你。因为,一个愿意冲进山谷里救他出去的人,不可能在有选择的情况下,故意扔下他。除非她已经不在了。”
戚斐怔怔看着他。
“梦已经醒了。”薛策握住了她的手,抓紧了,那是一种让人安心的力度“既然你觉得我就是他,那么,就相信我的答案,就是他的答案。”
戚斐的眼睛红肿,很不舒服,当晚早早就上床休息了。
这不是她平时的睡觉时间。第二天一大早,生物钟就做出了反应,让她清醒过来了。看着晨曦从窗纸外照入,戚斐陷在了被窝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时隔了十几年,她还是得到了本尊的回答了。
她还清楚记得,当她说到梦里的小男孩被推进了谷底时,薛策放在桌子上的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他肯定知道她说的就是什么。可估计是出于诸多的顾虑,并没有对她承认,那就是他的故事。
见到今天阳光正好,戚斐起了床,在镜子前洗了脸,看见自己的眼睛已经差不多消肿了,便换好衣服后,走到了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