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两个人已经用“主奴”的身份相处了几十年了。

但有趣的是,皇帝此时这样问他,并不是出於一个上位者对卑贱之人的践踏本能,而是谋求心安。

在一个奴婢身上,谋求被贴身照顾的心安。

皇帝未必明白自己发问真意,何怡贤就更想不到这些。

他杖伤未愈合,匍匐得久了,便浑身颤抖,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染湿了巾帽下的头发。

在贞宁帝养病期间,无论是服侍的人还是贞宁帝自己都穿着单薄柔软的常衣,此时炭气熏烤,焚香蒸煮,室内氤氲出的水汽,带着人身上腺体发出的淡淡腥味,令何怡贤有些想发呕。

“老奴……一直把自己当陛下的奴婢……”

他伏身应道。

“呵……”

贞宁帝仰面笑了一声,忽然转了话。

“大伴儿啊……你也舍不得朕吧。”

这一声“舍不得”里带着叹息,何怡贤满身的骨头像顿时被抽走了一般,整个人几乎瘫软在了皇帝脚边,顾不得御前不能露悲,抽耸着肩膀哽咽出了声,衰老朽烂的骨节顺着他身子的耸动哢哢作响,口涎落地,牵出粘腻的长丝,他想要用手去抹,却根本动不了。

“哭什么,朕还没死。”

“主子……主子啊……您赏奴婢一根绳子,奴婢跟主子去。”

贞宁帝低头看向他,“朕的陵寝还没有封石,带你下去,朕不放心……怎么的,你也得伺候朕升天,看着他们给朕议諡,论……”

何怡贤声泪俱下,“奴婢明白……奴婢什么都明白。”

“明白就好……”

贞宁帝说着,用脚抬起何怡贤的下巴,“起来,给朕研墨,朕要写……立储的旨意。”

——

一张生宣在紫檀木的御案上铺开。

朱砂墨,软毫湖笔,端地砚,一炉浓得散不开的案上香……

案前握笔的人是一个弥留之际的君王。

他究竟有没有落笔,笔下又写了些什么内容?

雪声之间,全部无从知晓。

殿外天光渐隐,大雪在呼啸的雪风里肆意流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