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今天梳个挑心髻,髻上压葵花宝石簪,头发高高挽起,称着朱衣上的素纱领缘,那脖颈显得异常玲珑。这样如玉的脸孔,窗外是连绵起伏的山麓,像流动的画卷里落了枚朱砂印章,鲜焕而贵重。音楼看着她,不由生出许多感慨来,年轻就是好啊,自己比她大不了多少,现在打量她,居然像隔了一代,有种日暮沧桑的感觉。
“今天的布施是朝廷出银子,我打听过了,统共三十五万两白银。”她蹙眉摇头,“三十五万两啊,够一省百姓吃半年的了。不是说修庙不好,可积德行善也得看时候。如今国库连年亏空,把钱拿出来gān这个,还不如用来扩充军需。咱们女流之辈,不方便妄议朝政,听说厂臣倒是劝谏过,结果运了一脑门子气。我那哥子不会当家,这么下去怕是不妙。前几天淑妃撺掇着建个揽仙楼,说登得越高离瑶池越近,这种祸国的谬论,皇上居然大感兴趣!真真家业越大败起来越尽兴,如今就瞧阁老们怎么进言了。”
音楼没想到她对政事还有见解,直起身道:“自那天音阁进宫后我就没见过厂臣,前朝的事我也没处打听。皇上拨款修建潭柘寺他出过面了,建楼再制止,怕皇上心里不称意。”
辇车已经到了山脚下,芦潭古道上山风阵阵,帝姬转过脸看外面景致,惆怅道:“皇上的脾气我知道,他何尝愿意听人劝?自己决定的事,悄没声的就去办了,办完怎么收场他也不管,横竖底下人会帮着料理。以前为王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做了皇帝,这毛病更改不掉了。”
好好的出游,被政事搅得不高兴起来。这么庞大的帝国,要腐烂也是从芯子里开始。歌舞升平,气数将尽,元贞皇帝时期起就是这种惨况。不过时间消耗得久了,人渐渐的麻木和适应,以为大邺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音楼担心的并不是皇帝今天又花了多少银子,她只担心肖铎,他劝谏太多,如果是有道明君还则罢了,遇上慕容高巩这种好赖不分的,万一触怒了他,不知道又要给他下什么绊子。
往前看,乌泱泱的人群看不见首尾。今天进香是他伺候的,皇太后信得及他,总说他办事有分寸,皇帝不能照料的事,叫他总没错儿。倒是个好机会,离了宫,挑个没人的时候说上几句话也方便。她心里不能放下,知道他是最懂得审时度势的,也还是忍不住要劝他明哲保身。真是老婆子架势了,半是忧心半是甜蜜,猛想起含清斋那晚的qíng景,脸上*辣一阵袭上来。
宫里后妃们凤驾光临,潭柘寺早就封了山,再不许闲杂人等进香了。到山门前各自下车,彤云上来搬脚踏搀扶,她转过身四下看,红墙灰瓦掩映在青松翠柏之间,大殿的面阔和布局竟然真的和紫禁城相仿。
众人都肃立在一旁,等太后和皇后先行。肖铎是近身伺候的人,一身绯衣玉带在前头引路。太阳照在通袖和膝澜的金丝妆花上,瞧他整个人就是云锦堆积起来的。一个男人家穿红,不显得俗气,反倒有种异於常态的妖媚,果然是用来疼爱的人儿啊!
他从她跟前经过,眼皮都没撩一下,相当的谨慎从容。音楼也很坦然,携了帝姬上台阶,在宫里颐养得太久了,几十级台阶一爬,累得气喘吁吁。
刚开始大伙儿是要紧跟太后和皇后的,各处拈香参拜。一溜的佛爷跟前都周到了,慢慢到了最高处的观音殿。宫里供佛,供得最多的就是观音。抬头往上瞧,这里的观音和想象中的不大一样,金身三头六臂,一眼看过去分不清男女。大殿里站满了妃嫔和随众们,举香揖手,边上小沙弥来接了往香炉里安cha,接下来就是一轮抛钱布施。
程序走完了,大家能松散松散,各处逛逛看看。不知怎么,今天荣安皇后告了假,没有同行,可是替先帝超度是回禀过太后的,音楼想逃脱也不能够。好在那位赵老娘娘不在,没谁死盯着她不放。众人折回毗卢阁祭奠了先帝,便各自散去了。因着她身份特殊,大殿里诵经做佛事的都是和尚,她一个女眷在场不方便,遂另辟了文殊殿容她一个人静心悼念。
帝姬送她进去,看她在蒲团上伏身叩拜。一个小沙弥托着木鱼和念珠来搁在她面前,她执起犍槌,耷拉着眼皮笃笃敲打起来。帝姬叹了口气,问那小沙弥,“要跪多久?”
小沙弥合什一拜道:“全凭心意,没定规的。”
越是这样才越是难弄,全凭心意,一两盏茶说明心意太轻,有了新主忘了旧主;一两个时辰,她这趟潭柘寺之行就全jiāo代在这文殊殿了,哪儿都别想逛。
帝姬也没法子,陪着跪了一炷香,膝头子实在受不住,最后败下阵来。安慰式的在她肩头一拍,低声道:“你且耐住了,我去给你寻摸点佛果子来,吃了消灾解厄的。”言罢吐舌一笑,抽身出了文殊殿。
外头风光正好,这八月的天,正是硕果丰收的季节。她站在滴水底下眯眼吸口气,空气里满是香火的味儿,闻着有点浊,却叫人心定。沿廊子信步往东走一段,上年来潭柘寺进香看见那里有棵枣树,算算时候,这会儿应当满树繁茂了吧!她把腰上荷包解下来,里头的金银角子都倒在宫女手心里,自己拎着抽绳便往舍利塔那儿去了。
果然没记错,那颗枣树极粗壮,枝头缀满了枣儿,大约和尚不吃果子的,皮都长得鲜红了也不见人采摘。她欣然笑起来,宫里的瓜果都是从各地进贡,一个个装在白玉盘子里,没有她自己动手的机会。毕竟是十几岁的女孩儿,左右无人登时欢天喜地,猫着腰转到树下,伸手去够,还没摘到果子,手腕就被树上的尖刺划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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