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伸出的手瞬时就僵在了半空中, 瞳眸微缩。
眼底是一片深寂的空洞,蕴着摇摇欲坠的星光。
顾之澄在眼前时,便是他眼里的光。而顾之澄的一句话, 便好似让他眼底燃起的些许光焰全湮灭了。
陆寒染墨似的眸子里, 除了顾之澄少年纤弱的身影外,其余全是痛意。
他垂下眼帘, 将眼底所有的情绪遮掩起来。
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只有最后的一年多, 所以便暂时忘却那些俗世的眼光, 放纵一回。
反正最快乐的, 可能也只会是眼下的一年多了。
毕竟顾之澄在他心底藏在那么深的角落,等他离宫后, 若要忘了他
陆寒也不敢断言自个儿要花多少年。
但他知道,那会是一段很痛苦的日子。
所以他只想,拥有一些可以称得上温暖回忆,可以让他好好捱过将要痛苦的无数个冷冰冰的日日夜夜。
起码, 也可以安慰自个儿,他梦寐以求的,也曾拥有过。
想起顾之澄时, 遗憾也能少一些。
可是顾之澄竟然就这样冰冷又鄙夷的看着他,用“恶心”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他。
陆寒觉得, 这比有人拿刀子一下又一下剜他的心还要痛。
可偏偏顾之澄说的话,又是事实。
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恶心。
他只是刻意去忽略,去自欺欺人, 就仿佛走进了阴影之中,便能将这些羞耻又龃龉的想法藏在缝隙里,无人能知晓一般。
可顾之澄的目光,却如炽烈的日光,将他的卑劣照得无处遁形。
陆寒的唇失了血色,抿成薄薄的一条线,苦笑一声,转身往外走。
素来挺拔又冷然的身姿,如今瞧起来也很是落寞。
沉稳有力的脚步,已成了深一脚浅一脚的蹒跚。
他看来很惨。
顾之澄敛下眸子,不再去看陆寒,收起不该有的同情心。
她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可陆寒不值得她心软。
走出大殿,陆寒眸子里的痛彻心扉和蹒跚的步履又仿佛随着大门打开漏进来的日光一照,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又是那个风轻云淡又清冷自持的摄政王。
他始终记得,他不仅仅是陆寒,还背负着家族的荣耀,顾朝的荣光。
他这点小小的龌龊肮脏的心思,根本不值一提,也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千秋大业未成,万世太平未开。
他不可拘泥与儿女情长,更何况是这样为世人所不齿能将脊梁骨都戳破的龙阳之好
陆寒走后,顾之澄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让宫人们进来将食桌全撤了,又就着明亮的烛火开始细细琢磨起谭芙给她的那些方子来。
世间万物皆相生相克,若是让陆寒不经意间吃下相克的两样东西,那不知他身边保护他的人可否能发现
顾之澄瞥着宣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目光越发幽深。
可若是成功还好,若是事情败露,可不知道陆寒会如何待她。
想再出宫,或许是不大可能的了。
顾之澄又想起上一世,给陆寒下毒之事。
她试过两回,皆未成功。
第一回是她买通了陆寒府上的人,下在了陆寒的饮食之物里。
被陆寒识破后,顾之澄日日不得安睡,心惊胆战,生怕查到了她这里来。
幸好最终没有牵扯到她,只是那下毒的人被陆寒处置了。
她当时还暗自庆幸,以为是她买通的人十分忠心,她行事也十分高明,所以陆寒没有查到她身上来。
第二回则是她送过去的贺礼,明明那般隐蔽,且那奇毒是她父皇在的时候就命人开始研制的,花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
她有十成的把握不被查出来,所以才用自个儿宫里的名义送过去,可不料陆寒身边竟有那般能人异士,可以将这毒识破。
知道这毒被识出来之后,顾之澄茶饭不思,寝食难安,自以为她的日子到头了。
可陆寒却只字不提这件事。
她提心吊胆了几个月,以为陆寒在蓄谋什么,可却什么事都未发生,她才渐渐安下心来。
后来她便一直疑惑,为何陆寒仿佛无事发生,并未报复。
直到今日听陆寒重提前世的事,她才恍然明白。
原来上一世的陆寒,竟也对她生了这不该有的情愫。
顾之澄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头皮发麻,心中复杂的情绪万千,也不知该如何言说。
最终也只化为了一道叹息。
真是作孽。
是她的孽,也是陆寒的孽
转眼到了夜里,顾之澄躺在龙榻上,杏眼瞪得大大的,盯着头顶的挑金线绣龙纹帐幔,丝毫没有困意。
想到陆寒的事情,她就觉得心烦意乱,心头有些燥意。
却也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
盖着厚重的衾被,顾之澄翻来覆去地换了好几个姿势,却依旧难以入眠。
明明紧紧关着窗牖的寝殿内,却突然起了一阵凉风,吹得温热的脸颊都凉了几分。
顾之澄蹙了蹙眉尖,纤长的手指紧紧攥着衾被,显得有些白森森的。
她的心底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今儿不是初一十五。
按理来说,阿九哥哥是不会来的。
那么进她寝殿的,会是谁呢
顾之澄眸色一凛,想要起身,可是她的外袍挂在外头的剔红芙蓉花纹衣架,此刻若是下床,怕是来不及了。
因为已经有了一道人影由远及近,出现在她的眼前。
微微昏黄的烛火映在来人的脸上,棱角分明透着张牙舞爪的野性,那双眸子明亮又如鹰一般的锐利。
顾之澄微微眯起眸子,讶然道“怎会是你”
惊讶过后,顾之澄懊恼地差点咬断舌头。
她也不知道为何,明明她是皇帝,寝殿应当是宫里把守最严的地方。
可偏偏闾丘连上一世和这一世都这般来去轻松。
阿九轻功好,来去自如不被人发现也就罢了。
凭什么闾丘连也有这样的本事
她双眸里烛火熠熠晃动,映着闾丘连脸上的一抹邪笑。
闾丘连唇角的笑意愈发放大,微微俯下身子道“陛下,好久不见”
“”顾之澄咬咬唇,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怎会来这里”
闾丘连不慌不忙地坐到顾之澄的床沿边,掏出一把锐利泛着寒光的匕首,一边仔细擦拭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自然是许多日子未见陛下了,有些思念,所以来看看您。”
顾之澄一边故作镇定的听着,一边将目光落在闾丘连手中的匕首上。
她额间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意,悄悄思忖着,若是她此刻喊人,是侍卫们进来得快,还是闾丘连的匕首快。
闾丘连用衣角将匕首全擦了一遍后,又拿着匕首在手上把玩起来。
不过只把玩了几个呼吸的功夫,他便突然将身子俯得更低,深深吸了一口气。
烛火因他的动作而晃动得更厉害了一些,正好映出他脸上陶醉的神色。
丰神俊朗,却又无处不透着变态的气息。
闾丘连因陶醉而阖上的眼睛很快又重新睁开来,露出六亲不认得让顾之澄头皮发麻的笑容,“许久未见,陛下似乎又香了一些。”
顾之澄脸色骤变,一缕明月光透进帐幔里,正好衬得她小脸惨白一片。
顾之澄又想起上一世的可怕记忆。
当时,闾丘连也是潜入宫里,冲她说了这一模一样的话。
然后他便戳破了她的女子身份,并且开始
扯她身上的衾被,扯得丝帛碎裂,飞絮乱飘,迷得她眼睛都睁不开了。
再然后
顾之澄不愿意再想下去,只是庆幸上一世闾丘连并未得逞。
直到她身死,都还是清白之身。
顾之澄咬着唇,纤长的指尖攥着衾被,愈发显得森然。
闾丘连挑了挑眉,眸中的邪意与野性更甚,“也似乎更白了一些。顾朝的山水,果然养人一些。”
顾之澄极不耐地瞥了闾丘连一眼,又因为他手中晃着的匕首,硬生生将眸子里那点脾气压下去,声音也柔和了些许,“你身为蛮羌族的首领,来我顾朝,为何要这般偷偷摸摸”
闾丘连没回答顾之澄的问题,反而更往前凑了一些,将顾之澄逼到床角坐着,才嗤笑一声道“我蛮羌族穷山恶水,黄土漫天,似乎从未见过有陛下这般肌肤娇嫩又香气袭人的婆娘。不然的话我定是要娶回去当夫人的。”
顾之澄瞳孔放大,虽闾丘连的这一句话说得与上一世不同。
可她的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地颤了起来,很是害怕。
她怕闾丘连立刻便会扑上来,强行要将她身上盖着的衾被掀开。
顾之澄淡粉的唇瓣被她咬出月牙印子,坐在床角后背抵着冰冷的木阑干,紧紧揪着衾被指尖轻轻颤着。
闾丘连却没有如同顾之澄所想那般扑上来,反倒是替顾之澄扯了扯衾被,“冬夜寒凉,陛下还是莫要坐着,免得着凉。”
顾之澄撇了撇嘴角,心想用不着闾丘连假好心。
闾丘连玩味的一笑,突然又道“不如我同陛下一块躺下说”
顾之澄倏然将眸子抬起来,杏眸亮晶晶的盛满了愤怒,死死盯着闾丘连,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陛下真乃倾国倾城之佳人,就连这嗔怒的模样,也叫人心动万分。”闾丘连舔了舔嘴角,毫不避讳地直视着顾之澄,目光里满是调戏之意。
顾之澄杏眸圆睁,狠狠瞪着闾丘连,“只怕你这眼睛有些瞎,合该去瞧一瞧了。朕是顶天立地的真龙天子,又怎会如你口中所言。”
闾丘连戏谑一笑,玩味地抚着顾之澄衾被上的龙纹,幽声道“这话,怕也只有那不解风情的摄政王和你朝中那些没脑子的大臣会信吧”
“吾乃蛮羌族的血性男儿,无论何等猎物,只消费神分辨一番,就能辨出雌雄,何况是陛下这样的绝色佳人”
闾丘连伸手,想捏一捏顾之澄的下巴,却被她别开脸,躲了过去。
顾之澄知道,闾丘连这是将她当成猎物在调侃,真真是让人愤慨。
闾丘连瞥着月光之下,她雪白柔嫩的脸颊,还有因为侧眸扭头时,愈发显得修长的脖子,又白又直,比玉石还要通透细腻。
他眸光暗了暗,抬手摸着脖颈上挂着的兽牙道“如此佳人,日日抹黑着脸,无法簪钗着裙,实在可惜。”
“你要做什么”顾之澄忍无可忍,杏眸晶亮仿佛是燃着一簇簇怒焰,咬牙切齿地看着闾丘连。
闾丘连却似乎极享受顾之澄现下的模样,又往前倾了倾身子,深深吸了一口顾之澄身上散发出来的袭人香气,这才道“陛下可曾记得,我曾提议过,助你独掌大权之事”
顾之澄眉眼间不动声色,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闾丘连哂笑道“摄政王自大狂妄又喜欢故作深沉,我最讨厌他了,瞧着很是碍眼。还是陛下这样似小动物般楚楚可怜的,甚是顺眼。所以,不如就让我助陛下除了他吧酬劳不高,还是如同上回所说的那样,顾朝的半壁江山即可。”
“你做梦”顾之澄一字一顿,神情冷漠道,“莫说半壁江山,就是半个城池,我也不会给你”
闾丘连眸中愈发玩味,这楚楚可怜的小兽明明已是绝境,却色厉内荏的模样,他也很是喜欢。
他勾唇道“陛下或许回答得太着急了,我可以再给你两天时间考虑。如果你不答应的后果也不严重。只是我会将你的秘密昭告天下。”
“当朝天子是绝色佳人,啧啧啧,想想都觉得很刺激呢。”闾丘连瞳眸放大,笑得咧开嘴,脸上只差没有贴上两个大字。
变态。
顾之澄神情一僵,却装作浑不在意的道“请便。”
闾丘连摇着头,神情里满是享受的笑意,连声“啧”着如一阵风,又悄然消失在顾之澄的寝殿内。
等闾丘连的身影彻底消失后,顾之澄才重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瘫软在床上。
脊背发凉,鬓角也是一层涔涔的薄汗,手心更是濡湿一片。
闾丘连的威逼利诱,还有他手里那把明晃晃的匕首,都仿佛一把刀高高悬在了她的心上。
这一夜,恐怕是更加难以安眠了
顾之澄不敢放任闾丘连公开她的秘密,因为她知道,若是陆寒知道她是女儿身,就不可能放她出宫了。
陆寒原本肯放她走,便是因为喜欢她,所以舍不得杀她,但又因以为她是男子,所以也自知不可能与她天长地久,所以才只能忍痛割爱。
如果她是女儿身,那陆寒定会不择手段将她留在身边。
顾之澄光是想想若她以女子身份待在陆寒的身边是何光景,心里头就比方才闾丘连走后还要凉了。
所以她绝不可能,让闾丘连将这件事说出来。
夜凉如水,顾之澄躺在帐幔中,最终又忍不住坐起来,一头青丝如瀑散在身后,巴掌大的小脸露出决绝的神情。
她咬着唇,瞥了瞥窗牖外透进来照在地上的月光,皎皎其华,明明如霜。
这宫里的夜,太冷,也孤寂了。
想到只要忍一年多就能离开这鬼地方,她的心里方能宽慰些许。
好不容易有这样的好机会,她绝不会允许闾丘连破坏。
思忖片刻,顾之澄伸手,从厚厚几层的锦缎褥子底下,摸出了一样东西来。
是阿九送给她的玉哨。
顾之澄纤长白嫩的指尖捏紧了玉哨,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放到唇边,轻轻吹响了它。
过了不到一刻,阿九果然如他所承诺的那样,准时出现在了她的寝殿内。
阿九脸上木然的表情比冬日的夜还要冷,可是此时却出现了一丝急切的波动。
这是顾之澄第一次吹响他送的玉哨,想必是遇到了极棘手的事情。
他最怕的是有人刺杀,所以忙不迭地就赶了过来,甚至没来得及跟府里一同值夜的侍卫打一声招呼。
见到顾之澄一切安好,只是脸色似乎比平日里白一些,他才稍稍放了心。
只是走近一些,见到顾之澄漉漉的眸子惊惧不定,碌碌地转个不停,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他一颗心又重新高高的提起。
“阿九哥哥,你来了”顾之澄见到阿九,不知怎的,眼眶止不住的酸胀起来,就连声音也不受控地带了几分哭腔,又软又糯,让人听得莫名心软。
她以前是什么都打断了牙齿往肚子里吞的性子,尤其是上一世,无论多么艰辛委屈的事情,她都一个人默默承受。
宁愿深夜里独自卧在衾被中长夜痛哭,也不愿意让任何人瞧见她的一滴眼泪。
不是因为她太过坚强,而是实在无人可说。
刚过易折,许是上一世默默咬牙坚持了太久太久,心也格外累。
所以这一世,她总忍不住软弱一些,想要多撒几句娇,多几个人可以拥抱。
也很幸运,上一世她不曾拥有的。
这一世都侥幸地遇见了。
比如阿九,比如阿桐。
所以在他们面前,她好似再也不能像从前那般,能将眼泪和委屈都硬生生的憋回去。
反而是一见着他们,原本能克制得好好的情绪都仿佛有了宣泄的地方。
阿九的身影一落入眼眸,眼泪珠子也就不听话了起来。
“别哭。”阿九看到顾之澄晶晶亮亮的泪珠子在眼角打着转,心中万分焦急,疾步走到顾之澄的床榻边,问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