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0章(2 / 2)

赘婿 愤怒的香蕉 3994 字 1个月前

他的这句话轻描淡写,司忠显的身体颤抖着几乎要从马背上摔下来。此后又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话,完颜斜保拱手告辞司忠显都没什么反应,他也不以为忤,笑着策马而去。

此时他已经让出了最为关键的剑阁,手下两万士兵说是精锐,实际上无论对比女真还是对比黑旗,都有着相当的差距,没有了关键的筹码之后,女真人若真不打算讲信用,他也只能任其宰割了。

完颜斜保的马队完全消失在视野外后,司忠显又在山坡上静静地呆了许久,方才回去军营。他样貌端方,不怒而威,旁人很难从他的脸上看出太多的情绪来,再加上最近这段时间改旗易帜、情况复杂,他容色稍有憔悴也是正常现象,下午与父亲见了一面,司文仲仍旧是叹息加劝说。

「……事已至此,做大事者,除向前看还能怎样?忠显哪,你是司家的麒麟儿,你护下了所有的家人,家里的人啊,世世代代都会记得你……」

「……其实,为父在礼部多年,读些圣贤文章,讲些规矩礼制,但书读得多了,才会发现这些东西里头啊,统统就是四个字,成王败寇……」

「……待到将来你将川蜀归回武朝,天下人是要谢谢你的……」

司忠显似乎也想通了,他郑重地点头,向父亲行了礼。到这日夜里,他回到房中,取酒独酌,外头便有人被引进来,那是先前代表宁毅到剑门关谈判的黑旗使者姬元敬,对方也是个样貌严肃的人,看来比司忠显多了几分野性,司忠显决定献出剑门关时,将黑旗使者从关门统统赶走了。

「华夏军神通广大啊。」

对於姬元敬能偷偷潜进来这件事,司忠显并不感到奇怪,他放下一只酒杯,为对方斟了酒,姬元敬坐下,拈起面前的酒杯,放到了一边「司将军,悬崖勒马,为时未晚,你是识大体的人,我特来劝说你。」

司忠显笑了笑「我以为姬先生只是长得严肃,平时都是带笑的……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吧?」

「陈家的人已经答应将整个青川献给女真人,所有的粮食都会被女真人卷走,所有人都会被驱赶上战场,苍溪想必也是一样的命运。我们要发动百姓,在女真人坚决下手前去到山中躲避,苍溪这边,司将军若愿意反正,能被救下的百姓,不计其数。司将军,你守护此地百姓多年,莫非便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家破人亡?」

司忠显坐在那儿,沉默片刻,眼睛动了动「救下他们,我的家人,要死绝了。」

「司将军果然有反正之意,可见姬某今日冒险也值得。」听了司忠显动摇的话,姬元敬目光更加清晰了一些,那是看到了希望的眼神,「有关於司将军的家人,没能救下,是我们的过错,第二批的人手已经调动过去,这次务求万无一失。司将军,汉人江山覆亡在即,女真凶残不可为友,只要你我有此共识,便是如今并不动手反正,也是无妨,你我双方可定下盟约,只要秀州的行动成功,司将军便在后方给予女真人狠狠一击。此时做出决定,尚不致太晚。」

「……华夏军的拳拳之意,我知道了。」司忠显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容,喝了一杯酒,「只是到得此时,事情还能挽回多少?姬先生,我弃了剑门关,早已铸下大错,当断不断,此时又要反正,说不定还要累得家人死光……我何苦来哉呢?」

「若司将军当初能携剑门关与我华夏军一道对抗女真,当然是极好的事情。但坏事既然已经发生,我等便不该怨天尤人,能够挽回一分,便是一分。司将军,为了这天下百姓——即便只是为了这苍溪数万人,回头是岸。只要司将军能在最后关头想通,我华夏军都将将军视为自己人。」

姬元敬言辞诚恳。事实上,这几年来与华夏军交道打得多,司忠显对於对方的行事风格也早有了解,知道对方说的话,竟是真挚的。他就那样坐着,不一阵,「哈哈」笑出来,随后变作「嘿嘿」,最后成了「呜呜」的哽咽声。

这情绪失控没有持续太久,姬元敬静静地坐着等待对方答覆,司忠显失态片刻,表面上也平静下来,房间里沉默了许久,司忠显道「姬先生,我这几日冥思苦想,究其道理。你可知道,我为何要让出剑门关吗?」

姬元敬斟酌了一下「司将军家人落在金狗手中,不得已而为之,也是人之常情。」

「嘿嘿,人之常情……」司忠显重复一句,摇了摇头,「你说人之常情,只是为了宽慰我,我父亲说人之常情,是为了欺骗我。姬先生,我自幼出身书香门第,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外侮来袭,该作何选择,我还是懂的。我大道理懂得太多了,想得太清楚,投降女真的利弊我清楚,联合华夏军的利弊我也清楚,但归根结底……到最后我才发现,我是软弱之人,竟然连做决定的勇敢,都拿不出来。」

他静静地给自己倒酒「投靠华夏军,家人会死,心系家人是人之常情,投靠了女真,天下人将来都要骂我,我要被放在史书里,在耻辱柱上给人骂千万年了,这也是早已想到了的事情。所以啊,姬先生,最后我都没有自己做出这个决定,因为我……软弱无能!」

姬元敬皱了皱眉「司将军没有自己做决定,那是谁做的决定?」

「不说他了。决定不是我做出的,而今的悔恨,却得由我来抗了。姬先生,出卖了你们,女真人承诺将来由我当蜀王,我就要变成跺跺脚震动整个天下的大人物,然而我终於看清楚了,要到这个层面,就得有看破人之常情的勇气。抵抗金人,家里人会死,即便这样,也只能选择抗金,在世道面前,就得有这样的勇气。」他喝下酒去,「这勇气我却没有。」

「……这说法倒也极端了些。」姬元敬有些犹豫。

「我没有在剑门关时就选择抗金,剑门关丢了,今天抗金,家人死光,我又是一个笑话,无论如何,我都是一个笑话了……姬先生啊,回去以后,你为我给宁先生带句话,好吗?」

「……」姬元敬沉默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

司忠显笑起来「你替我跟他说,他杀皇帝,太应该了。他敢杀皇帝,太了不起了!」

「司将军……」

酒一杯接一杯,司忠显的面色只是偶尔冷笑,偶尔木然,他望着窗外,黑夜里,脸上有泪水滑下来「我只是一个关键时候连决定都不敢做的懦夫,可是……可是为什么啊?姬先生,这天下……太难了啊,为什么要有这样的世道,让人连全家死光这种事都要从容以对,才能算是个好人啊……这世道——」

他情绪压抑到了极点,拳头砸在桌子上,口中吐出酒沫来。这样发泄过后,司忠显安静了一阵子,然后抬起头「姬先生,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吧,我……我只是个懦夫。」

「司将军,知耻近乎勇,许多事情,只要知道问题所在,都是可以改变的,你心系家人,即便在将来的史书里,也未尝不能给你一个……」

「来人哪,送他出去!」司忠显大喝了一声,贴身的卫士进来了,姬元敬还想说些话,但司忠显挥了挥手「安全地!送他出去!」

姬元敬知道这次交涉失败了。

他转身离开,心中倒还是有些希望的。司忠显今夜明显情绪紊乱,但他心中已有悔意,这场战争持续下去,冲早他会被策反——两万余人的队伍,在关键的时候,也还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只能寄托於下次会面了。

星月稀微,远山幢幢,离开军营之后,望向不远处的苍溪县城,这是还显得祥和宁静的夜晚。

这天夜晚,司忠显磨好了利刃。他在房间里割开自己的喉咙,自刎而死了。

走到这一步,往前与往后,他都已经无从选择,此时投降华夏军,搭上家里人,他是一个笑话,配合女真人,将附近的居民全都送上战场,他同样无从下手。他杀死自己,对於苍溪的事情,不用再负责任,忍受心灵的煎熬,而自己的家人,从此也再无利用价值,他们终於能够活下来了。

这消息传到女真大营,完颜宗翰点了点头「嗯,是条汉子……找个人替他吧。」

「……那司忠显。」副将有些犹豫。

宗翰想想「以我名义,写一副唁文,就说司将军大义反正,遭黑旗匪类行刺而死,女真上下,必灭黑旗为司将军复仇。另外……」

「——立块好碑,厚葬司将军。」

「是。」

从历史中走过,没有多少人会关心失败者的心路历程。

不久之后,司忠显便被人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