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大冷的天,你还是自己留着暖暖身子吧。”
贾文和低低咳了一声,将另一页纸推了过去。
程宗扬低头一看,上面是他与袁天罡记下来的白姓进士,总共十五人,上至祖宗八代,下至子孙,都列得一清二楚。
“这么快就查清楚了?”程宗扬大是意外。自己甫至长安,关系网还没有撒开,能够动用的渠道只有石家的商业网和刚联系上的长安鹏翼社。没想到贾文和一转眼就交出一份漂亮的答卷。
程宗扬又惊又喜,“从哪儿查出来的?”
贾文和道:“进士应考皆填有履历。礼部存档中一查便是。”
“不是都放假了吗?竟然还有人查档?”
袁天罡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几十年前的进士考卷,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机密。”
“说得轻巧,给你个猪头,你都找不到庙门去拜。”
程宗扬看着名单,忽然怔了一下,“这么多死绝的?”
一旁的袁天罡也皱起眉头,名单上只有十五个名字,但将近十家都是绝后,而且都死於黄巢之乱。
袁天罡思索着说道:“听说黄巢当年攻破长安,一开始倒没有大开杀戒,但后来官军反攻,一度收复长安,结果被草匪杀了个回马枪,官军仓皇弃城,这下可坑苦了长安百姓。草匪以百姓暗通官军,助其攻城为名,血洗长安。这些人家全都是阖门遇害……”
这个死亡比例也太高了,留在长安的白姓进士家族几乎无一幸免,可以想像当时长安城的惨状。
袁天罡叹了口气,有些困倦地舒了舒腰,“本来就是好几十年前的事,这下线索又全断了。那位白员外要是活得长点,说不定也赶上黄巢之乱,死在乱军手里了。”
黄巢之乱是四十年前,白员外当时的年龄大概在六十到八十岁之间,完全有可能经历战乱。
“那可太衰了。”
袁天罡站起身,“我出去走走。”
“别走远了。今天除夕,别忘了晚上的年夜饭。”
袁天罡摆了摆手,离开房间。
程宗扬回过头来,有些稀奇地说道:“老贾,你像是有话要对我说?”
贾文和细长的眼睛微微闪了一下,“那个袁天罡,来历是假的。”
“什么?”程宗扬第一个反应就是不信,袁天罡如果是假的,他的知识是从哪儿来的?
“他相貌虽老,但年纪不会超过四十。”贾文和道:“我跟他聊过,他真实年纪应该在三十八九,黄巢之乱时还没有出生。”
三十八九岁?应该还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但袁天罡带上伪装看着有七十,卸去伪装也有五六十岁。难道自己看到的仍是他的假面?不至於啊,老袁看起来并不是个十分有心计的人,倒更像是个上辈子读理科读傻了的书呆子。
但话说回来,贾文和看人的眼光比自己犀利多了,随便试探几句,老袁就得漏底。那么袁天罡为什么要对自己撒谎?难道他两世为人,是把两世的年纪加起来算的?
程宗扬仔细回忆了一下,袁天罡向自己透露的信息,大部分都晚於自己的时代,有些听起来就跟科幻一样,比如地球流浪什么的。问题是老岳的年代明显早於自己,如果把自己跟老岳放一块儿聊天,那个还生存在传呼机时代的假表贩子八成也以为自己不是吹牛逼,就是个大骗子。所以从这个角度,根本无法判断袁天罡来历的真假。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袁天罡确实拥有不属於六朝的科技知识,但按照他的说法,因为他是灵魂穿越,婴儿的大脑无法接受太多知识,所以他脑中的关於科技的信息支离破碎,无法构成体系。同样也很难判断他的知识来自灵魂中的记忆,还是听来的一鳞半爪。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问道:“你觉得他有恶意吗?”
贾文和莞尔一笑,“眼下没有。”
“那就行了。”程宗扬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老袁混得够惨了,他既然没有恶意,不想说就算了。”
“还有一事。”贾文和道:“那位周少主昨天返回长安。”
“拖了这么久?他们发现什么了吗?”
“他们将白员外故宅拆得片瓦无存,最终一无所获。”
“幸好我们没有白费力气。”程宗扬说着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的?”
贾文和吐出一个人名,“汪臻。”
程宗扬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想留人盯着周飞,贾文和说不用,原来他早就布置了后手。自己当时让敖润把汪臻交给老贾,只想着多挖点消息出来,没想到老贾却把那个破落户收为己用,当成眼线放在留仙坪,而且看起来干得还不错。
程宗扬笑道:“这算你手下的员工了,赶上过年,给他封个厚点的红包,免得他说你这个老板抠门。对了,廖群玉呢?回临安了?”
“在长安。”
程宗扬微微一怔,“他不回去陪贾师宪过年,来长安干什么?”
◇ ◇ ◇
“你是谁?”杨玉环脸色不善地望着那名文士,“找我干什么?”
“在下姓廖,廖群玉。宋国商人。”
“商人?”杨玉环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然后娇吒道:“高力士!你给我滚进来!”
白肿脸的高太监闪身进来,俯首听命。
“你收了他多少钱?”
高力士低头道:“二十枚金铢,丝帛五十匹。”
“二十枚金铢加五十匹帛,你就让一名商人来见本公主?本公主的面子难道就值二十枚金铢?”杨玉环越说越恼,拍案道:“还愣着做什么?把钱都给我拿出来!”
高力士低着头奉上一只钱袋。杨玉环抓起来往一只大瓷瓶中一丢,板着俏脸道:“你不要面子,本公主不要面子的吗?见本公主一面,至少一百金铢,二百匹丝帛起!剩下的你给我补上!”
“奴才明白!”
“滚!”
“是。”
杨玉环懒洋洋靠在沙发上,“说吧,卖什么的?你既然走了高力士的门路,想必也知道,本公主眼界高得吓人,凡间之物就别拿出来献丑了。”
“在下做的是成衣生意。”
“衣服啊。你觉得我缺衣服穿吗?”
“镇国公主食邑万户,衣物自然是不缺的,只是……”
“错了。女人的衣橱里永远都少一件衣服。拿出来看看!快点儿!”
杨玉环兴致勃勃地说道:“二十金铢加五十匹帛的敲门费你都舍得掏,衣物肯定贵得要死。安乐那丫头的百鸟裙,一条就价值数百金,每次穿出来都气得我睡不好觉!丑话先说在前面啊,你拿出来的衣服要是敢低於五百金铢,我就打死你!要是本公主觉得不值五百金铢,照样打死你!”
廖群玉噎了一下,最后拿出一只木匣,沉住气,慢慢打开。
杨玉环表情由兴奋变得怔忡,紧接着怒火万丈,随即又变得其寒如冰,她咬牙切齿地说道:“敢耍我?”
木匣中放着一件色彩斑斓的衣物,长短仅一尺有余,是由上百块不同的织料拼接而成,作工精致之极,赫然是一件婴儿的百衲衣。
六朝民间风俗,为了祈佑幼儿平安,要挨家挨户讨一块布,连缀成衣,保佑幼儿百病不生。以杨玉环的眼光,一眼就认出这件百衲衣用的每一块织物,都是最上等的丝绸,而且都是用过的。单独从衣物本身来说,毕竟是幼儿的衣服,用料有限,再贵也贵不到哪儿去。但要认识上百位的贵人,还要从每个人衣服上剪下一块,绝非易事,完全称得价值不菲。
问题是杨玉环一个未婚的公主,云英未嫁,这个姓廖的商人居然拿出一件婴儿服要卖给她,这简直是恶意十足的诬蔑,居心险恶的造谣和恶毒的诅咒!
杨玉环拍案而起,“姓廖的!你死定了!”
廖群玉急切地说道:“公主可认得这件衣物?”
“我认识个屁!”杨玉环厉声道:“高力士!砍死他!肉剁成馅喂狗!骨头剔干净,扔到大慈恩寺!然后报官!敢耍我?这个年你们都别想过了!敢给我找不痛快?整个长安城都别想痛快!”
廖群玉叫道:“公主殿下,在下尚有一言!”
“下地狱跟阎王说去吧!”
杨玉环气得玉脸通红,那对丰挺的乳峰剧烈地起伏着,让人担心她会不会气炸了肺。
高力士闪身进来,廖群玉忽然拔腿就跑。
“抓住他!”杨玉环厉声道:“先挑了这狗贼的脚筋!剜了他的膑骨!再把他腿砍了!”
廖群玉没有趁机逃走,而是疾奔几步,对着阁中的柱子一头撞了上去。
“呯”的一声闷响,整座精阁都似乎晃了一下。
廖群玉靠坐在柱侧,鲜血像泉水一样从额头涌出,顺着眼睛、鼻子、嘴巴,一直流到胸前。
他气若游丝地说道:“我……我有一言……请公主垂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