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血海无边门外,高力士和中行说一边一个站得笔直,叉着手,目不斜视。
程宗扬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对,倒转回来,抬手在高力士眼前晃了晃,“睡着了?”
高力士浮肿的脸庞一动不动,从红嘟嘟的嘴唇里飘出一个字,“没。”
中行说道:“一边去!别挡住我元神出窍。”
程宗扬冷哼一声,把他帽下的貂尾扯过来,在他鼻子下面打了个结,然后背着手走了。
中行说道:“姓高的!这局不算!”
高力士阴恻恻道:“怎么就不算了?接着比啊。谁先动谁是孙子!”
“等我把貂尾解开再比!”
高力士啐了一口,“谁让你不敬主子?活该!”
到了楼下,只见那小侍女正拿着一只橘子在吃,鱼玄机立在窗边,一边欣赏墙上一幅长卷,一边轻声咏哦。
对於这个女道姑,程宗扬说没点心思那是假的。自己侍姬虽然不少,但青史留名的可没有几个。何况鱼玄机还是个有名的风流女冠……不对!何况鱼玄机是个以诗文知名的才女,把她收了,有助於提高自己内宅的平均文化水平。
比方蛇奴吧,这会儿立在旁边,笑容里满是尴尬。要是水墨丹青,她不管真的假的,还能附和几句,偏偏唐人喜好书法,兰姑为了附庸风雅,专门花重金买下某位草书圣手的长卷,她就只能干瞪眼了——提高自己内宅侍奴的文化素质,迫在眉睫!
这个理由很好,程宗扬自己都信了。
至於鱼玄机出身泊陵鱼氏,这根本不算事。自家侍奴出自敌对势力的比比皆是,倒是出身良家的寥寥无几——杨妞儿为什么嘲笑自己?倒是对合德表现出难得的好感,那都不是没有原因的。
问题在於鱼玄机知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是否对自己抱有敌意?说来鱼氏的希望之星鱼无夷,其实是被黑魔海给坑了。临死之前,鱼无夷对自己已经没什么敌意,反而指望自己给他报仇。可鱼氏对此未必知情,再被剑玉姬在其中颠倒黑白,认定自己是凶手也不奇怪。
鱼玄机对此知道多少?她特意接近自己,到底抱着什么目的?还有她手中那柄拂尘,与扮成小厮的刺客几乎一模一样。假如不是鱼玄机身材与那小厮相差甚大,自己都要怀疑那刺客是鱼玄机本人了。
这样一来,那名刺客的身份更加扑朔迷离。自己在道门也有敌人吗?
程宗扬琢磨了一下,发现这个“吗”字去掉就是答案。单说道家六大宗门:太乙真宗与自己是敌非友;瑶池宗的君雄飞死在朱老头手里,三仙子之一的奉琼仙子朱殷差点儿被自己吃干抹净,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干贞道的尹思元被自己亲手干掉;六宗之外,神宵宗的柳淳风也死在小紫手里。数下来只有长青、阳钧二宗跟自己没有血仇——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树了这么多敌人?
程宗扬忽然有点明白武穆王怎么会仇人遍天下了。自己这么一个能栽花就不种刺的奸商……道德圣人!都踩得满脚狗屎,何况三观歪到没人形的岳鸟人呢?
程宗扬惕然惊觉,这么多敌人可不是好事,岳鸟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屍可是前车之鉴。自己要是步他后尘,头一个害苦的就是死丫头。
程宗扬收拾了一下心情,然后堆起笑容,“玄机仙子。”
鱼玄机转过身,意态从容地稽首施礼,“见过程侯。”
“仙子请坐。”
程宗扬请鱼玄机入座,笑道:“听说仙子是瑶池宗门下,不知是哪位名师的高徒?”
“师尊姓君,讳雄飞。”
程宗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原来是君长老。久闻大名了。”
鱼玄机矜持地浅浅一笑,玉指把玩着那支拂尘。
程宗扬视线刻意落在拂尘上,“不知君长老可好?”
“师尊如今正在清修。不日便可破境。”
“哦!”程宗扬小小地惊叹了一声,“君长老破境可是道门大事,本侯谨祝君长老早日破境成功。”
“多谢君侯吉言。玄机会将君侯善言转告师尊。”
程宗扬好奇地问道:“仙子可是一直都在长安?”
鱼玄机浅笑道:“正是。”
“那仙子可知道奉琼仙子的下落?”
鱼玄机看了他一眼,“程侯与朱殷师姊相识?”
“见过一面。对奉琼仙子的风采心折不已。”
鱼玄机轻叹道:“可惜朱殷师姊远在晴州,不知何时方能到长安一行。”
有意思,有意思。瑶池宗在太泉遭受重创,君雄飞身死、朱殷失踪,这些都并不是秘密。至少潘姊儿从太泉返回,也会把相关的消息告知各宗。鱼玄机对此一无所知,究竟是在故意欺骗自己,还是她根本不知内情,拿君雄飞破境在即来虚张声势?
如果是后者的话,鱼玄机在瑶池宗的地位就很微妙了。说明她只是靠着鱼朝恩的荫护加入瑶池宗,却接触不到宗门内幕,仅仅是一个边缘人物。
程宗扬正要开口,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大喝,“什么人!”接着“劈呖啪啦”响起一片屋瓦破碎的声音。
杨玉环带来的两名护卫之一飞身跃上屋脊,另一人则飞快地穿过天井,拔刀守在门口。
一名黑衣人在屋檐上奔跑如飞,突然从颈后拔出一柄拂尘,朝后挥去。那护卫挥刀斩下,无数拂丝漫天飘飞,转眼只剩下一截光秃秃的玉柄。
鱼玄机站起身,镇定自若地说道:“程侯稍坐,玄机有责在身,需得守护太真公主。”
“一起!”程宗扬道:“顺便连我也保护了吧。”
两人拾阶登楼,耳听着瓦片声响穿过回廊,一路往内宅的方向掠来。
“从哪儿找的护卫?”程宗扬抱怨道:“脚够笨的。”
头顶只有护卫的脚步声,那名刺客脚步轻得像狸猫一样,几乎听不到动静。
刚踏上二楼,程宗扬心头猛地一跳,眼看着外面的阳光蓦然变成血红色,一只金色的手掌从刺目的血光中探出,往回廊抓去。
“破幻!”下面一声娇叱,一张符籙疾飞而起,腾出一道火焰。
血光和金色的大手像琉璃一样破碎,现出对面屋檐上一个红袍赤膊的僧人。他闭着眼睛,双手合什,额头的天灵盖向外鼓起,眉心露出一个眼状的血洞,虯髯浓须,却是一名番僧。
那番僧眉心的血洞蠕动着,猛地又射出一片血光。无数鬼怪的尖啸声同时响起,庭间的天井仿佛化为一片猛鬼凶域。那条红毯变成一片血池,数不清的手臂和肢体扭动着,从血池般的地面钻出,将紫色的步幛扯得粉碎,四处蔓延。
守在门前的护卫躲闪不及,被血淋淋的手臂抓住,他狂吼着挥舞长刀,却始终无法挣脱,被一点一点拖入血池。
另一边,刚刚打出破幻符的蛇夫人也暴露出位置,十余条血线蜂拥而上,朝她围去。蛇夫人抬脚将一张座椅踢进天井,对那护卫叫道:“接住!”一边拔剑在手,劈中一条血线。
血线一分为二,朝两边甩开。另一条血线已经翻过门槛,蓦然从血水中滚出一只骷髅头,白森森的牙齿“哢哢”作响,张口咬住她的鞋尖。
蛇夫人一剑刺穿骷髅,抬脚将骷髅头踢得粉碎。厅中血光大盛,浓稠的鲜血潮水般涌进客厅,表面翻滚着浮出一根根交错的白骨,在无形的力量操纵下,扭动着组成手指和臂骨。污血顺着骨骼蔓延,构成肌肉和血管的轮廓,一眼看去,就像无数被剥了皮的恶魔肢体,凶狞而又诡异。
见势不妙,蛇夫人立刻飞身而起,试图跃上屋梁。谁知她身形一动,那些血手就像发现目标的毒蛇一样,同时射出,缠住她的脚踝。无数淌血的手臂森然林立,将蛇夫人生生拖入血水,然后像潮水一样退去。
程宗扬刚登上二楼,见状一把抄起扔在壁角的双刀,踏住回廊的扶栏,就要翻身而下。
那名护卫被蛇夫人踢过来的座椅救了一命,他爬到椅上,一边挥刀斩断藤蔓般的血手,一边扬起头,嘶声叫道:“索!”
那名正在追逐刺客的护卫停住脚步,从腰囊中取出一盘绳索,抖手朝同伴挥去。座椅上的护卫正待跃起,一个身影忽然从血水中钻出。
蛇夫人毫不犹豫地一剑斩断他的小腿,将他从椅上踢下,然后蹬上座椅,一把接住绳索,苍鹰般冲天而起。
她衣上的鲜血直淌下来,在空中化成一团团的血雾,没等落到地面便蒸发殆尽,身上再无半点血污,只有衣上多了几处刀割般的痕迹。
蛇奴胆子极大,从血池挣脱之后,没有掠回二楼,反而朝对面的番僧冲去。
那番僧并在一起的双手动了起来,十指交错,结出一个繁复的法印,然后发出一声低沉的断喝,“哞!”
咒语声中,番僧脚下的瓦片碎纸般翻开,一颗蓝黑色的凶狞头颅从瓦片下伸出,举起一条巨大的手臂,握拳往蛇夫人擂去。
拳剑相交,蛇夫人手中的绳索“篷”的断开,整个人流星般往血池坠下。
眼看蛇夫人就要坠入血池,一条手臂蓦然伸来,一把抄起她的腰身,接着一脚踏在座椅上。坚木制成的座椅像被巨锤击中一样碎裂开来,将周围的血污击退数尺,然后借势飞回楼上。
程宗扬手执长刀,遥遥指向对面的番僧和他召唤出的恶魔天王像,眼中杀气大盛。
一个红色袈裟的僧人出现在天井内,他一手握着法珠,一手竖在胸前,徐徐迈步。污浊的血池中涌出朵朵血色莲花,托在他脚下。
那僧人一直走到天井正中水池的位置,才停下脚步,扬首道:“程施主,别来无恙?”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孚灵鹫寺的净念和尚。”程宗扬把蛇奴挡到身后,冷笑道:“不告而入,擅闯民宅,贵寺是改行当劫匪了吗?”
净念无惊无怒,平和地说道:“敢问施主,智深师兄何在?”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那个花和尚偷了我的钱,一跑了之——他是你们十方丛林的人吧?这笔帐我该记到谁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