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陆王府。
华丽的大厅内,气氛冷如冰点。鱼朝恩、仇士良、田令孜,三位权宦各据一席,彼此不交一语。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终於屏风后传来铁器碰撞的“铛铛”声。满头白发的李辅国手中转着一对铁球,缓步踱进厅内,在随侍的扶携下,坐在最上首的紫檀木榻上。
一名黄衫内侍捧来锦垫,放在李辅国身后。这位博陆郡王往后靠了靠,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开口道:“说吧。”
身材健硕的仇士良抱拳道:“王爷,王枢密使之死绝非我动的手。”
“不是你……”田令孜拿起茶盏,饮了口茶汤,“那会是谁呢?”
仇士良扭头看着鱼朝恩,“鱼公?”
鱼朝恩摆了摆手,“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田令孜道:“反正杏园那边没我的人,谁跑得最快,谁心里有鬼!”
在李辅国面前不好撕破脸,仇士良忍着气道:“我昨天一整天都在宫里,说我跑到杏园杀人,你信不信?”
“那可难说。”田令孜阴声怪气地说道:“老王前天就不见了踪影。说不定被谁关起来,忙着剥皮拆骨呢。”
仇士良道:“老王那么阴险狠辣的人物,我能算计到他?他早防着我呢!”
“老王为啥防你啊?”田令孜放下茶盏,笑眯眯道:“仇公公,你给咱家说说呗。”
仇士良往上首看了一眼,正好与一道老迈的视线对上。
这位博陆郡王半闭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仿佛能透过他的眼睛,直接刺入他内心深处,自己心里所有的念头都在这道目光下无所遁形。
仇士良心里打了个突。久闻博陆郡王的六道神目,能辨虚实,识真伪,甚至窥破天机,才能历经六朝而不倒。在他面前,没人敢说假话,更没人能说假话。
“行!”仇士良咬了咬牙,“我就摊开说了!波斯那帮贵人带了大批财物逃到唐国避难。十方丛林的金毛老特看中他们的财物,跟我商量怎么下手。正好我管着僧尼这块儿,请皇上下了道旨意,勒令摩尼教皈依佛门。”
仇士良竹筒倒豆子,能说不能说的,在李辅国面前全都说了个干干净净,最后道:“事就是这么个事!可老王就眼红了,非要横插一杠子,把拜火教拿走,一会儿说给干贞道,一会儿说给瑶池宗——老鱼,你说是不是?”
“别问我,我啥都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你跟老王好得穿一条裤子,他是不是还答应你,拿下拜火教,分你三成?你当我不知道呢!”
“老仇啊,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啊。”鱼朝恩道:“那三成我连个影子都没见着,摩尼教可是被你给吃干抹净了吧?这几天给你暖床的都是摩尼教的波斯胡姬,我跟老田说什么了吗?”
仇士良一跺脚,“王爷,你看着办吧。我听你的。”
李辅国慢吞吞道:“守澄昨天出门,去了哪儿?”
鱼朝恩道:“我问过他府里的人,都说他走的时候没留下话,不知道是去哪儿了。”
“真话假话?”
“我让推事院的索元礼一个一个问过,想来不会有人撒谎。”
“有可疑的人吗?”
“有。老王出门前,有人来找过他。”
“谁?”
“除了枢密院来办公事的,还有一个江湖人。”
“江湖人?”李辅国道:“江湖人不是都被王璠召去了吗?”
一直气氛僵硬的三名权宦都不禁笑了起来,公鸭声响成一片。
王璠召募河东兵,把长安城的“江湖好汉”都召了进去,其中一大半都是市井间的地痞无赖,在城内已经传成笑话。
李辅国转着铁球道:“守澄活不见人,死不见屍,但衣服在那儿,人八成是没了。你们几个专门跑来,都是盯上他空出来的位子了吧?人家干出这种事,那是在打咱们的脸啊。位子的事儿咱们先放放,先把凶手找出来再商量。你们说,行不行?”
“是!王爷!”三人齐声应下。
“皇上那边,尽玩些小孩子的把戏,当不得真,可也当不得假。郑注是守澄一手提拔的人,往日靠他给守澄通风报信。可如今守澄没了,郑注会不会有别样的心思,谁也说不准。除了王璠召募的河东兵,郭行余召募的邠宁兵,是不是还有旁的人也搅在里头,咱们都得费点心思。”
“是。”
李辅国抬起眼,“给守澄报仇的事,我瞧着就给小鱼吧。”
鱼朝恩拱手道:“是。”
仇士良忍不住道:“王爷……”
“你呀,事情不是你做的,你有什么好慌的?怕他们趁乱踩你几脚,把你踩下去?杞人忧天。有我在,不管你们怎么斗,都得给我守规矩!听到了吗!”
仇士良终於放下心来,当先应道:“是!”
鱼朝恩与田令孜也应承下来。
“你们去吧。小田,你留一步。”
等鱼朝恩和仇士良离开,李辅国走到田令孜面前,“你啊,皇上还好好的,你跟绛王走那么近干嘛?咹?”
田令孜不敢再坐,起身道:“王爷明鉴,小的不敢有别的心思。只不过绛王是今上的叔父,小的不免高看他一眼。”
李辅国盯着他的眼睛道:“今上的叔父多了,你是看着绛王是太皇太后的嫡子,身份贵重,才起了心思吧?”
田令孜低下头,嗫嚅着不敢作声。
“唉,”李辅国叹了口气,“这也不怪你。咱们当奴才的,不都得攀系个好主子吗?当年敬宗驾崩,有人拥立绛王监国,有人就想杀他,最后还是太真公主说话,才留下他一条命。小田啊,你有心思不算错,谁能没个心思呢?但你要拥立绛王,那就是把别人往死里逼啊。”
当年几名太监为了夺权,暗中谋害了敬宗皇帝,想着拥立绛王,结果被王守澄和鱼朝恩联手平定,要以首恶的罪名诛杀绛王李悟。虽然有太真公主拦着,没有杀成,但梁子已经结下了。绛王真要登基,王守澄死了就算了,鱼朝恩肯定活不了。自己怕惊动老鱼跟自己玩命,把事情瞒得死死的,没想到还是被李辅国看出端倪。
田令孜大汗淋漓,“小的知道了。”
“行了。”李辅国转过身道:“回去劝劝绛王,安心当个太平王爷,闲来弹弹琴,唱唱曲,不比什么都好?”
“奴才明白!”
“去吧。”
田令孜磕了个头,然后倒退着离开大厅。
李辅国“铛铛”地转着铁球,良久道:“来人啊,找两条白绫备着,过几日用。”
◇ ◇ ◇寒风凛冽,祁远拢着手,跟敖润一人一边,苦苦望着长街两头。
忽然他眼睛一亮,拔腿跑过去,迎住从小巷出来的家主,“程头儿,你去哪儿了?真把我们急死了!”
伤势痊愈大半,程宗扬的底气又回来不少,笑道:“我不是跟老任说了吗,去办点小事。你们着什么急呢?”
祁远压低声音道:“太真公主来了!”
自己昨天去镇国公主府请燕姣然,杨玉环正好入宫,她这会儿跑来干嘛?
“来就来吧。”程宗扬关切地说道:“老四,你站了多久?脸都青了?”
祁远道:“你刚走她就来了,这都快等两个时辰了。”
敖润也凑了过来,小声道:“太真公主刚才发话——你要再不回来,她就吊死在咱们家大门口。”
程宗扬一听,转身就走。
祁远跟敖润赶紧一左一右拽住他,“程头儿,你可不能这样啊!”
程宗扬冷笑道:“跟我玩上吊?吓唬谁呢?我跟你们说,这种女人绝对不能惯着她!你要敢退一步,就等着她蹬鼻子上脸吧!”
祁远道:“程头儿,老敖刚才话没说全,太真公主说的可不光是自己上吊,还要把内宅的侍姬都吊到门口。先从太后娘娘开始,她最后一个——这会儿正拿太后娘娘作法呢!”
“干!”
程宗扬也顾不得跟杨妞儿较劲了,赶紧回头,一溜烟地冲进内宅。
吕雉跪在堂中,颈中套着一条丈许长的白绫,玉容满是羞愤。只不过她这会儿被封了穴道,动弹不得。
杨玉环跷着脚坐在胡椅上,芙蓉般的玉靥上满是煞气。
高力士与中行说一人拽着白绫一头,摆好架式。正中的吕雉直直挺着玉颈,望着上首的杨玉环。
内宅一众侍奴,包括张恽在内,全都跪成一排,一个个乖得跟鹌鹑一样。
“我数到三,你们两个一起动手。”杨玉环道:“谁要输了,别等我吩咐,自己把白绫套在脖子上,给我跪好等死,听懂了吗!”
中行说道:“要是白绫扯断了呢?”
杨玉环大度地一挥手,“算是平局,饶你俩一条狗命!”
“成。”中行说手腕一翻,将白绫缠到腕上,力贯双臂。
“还有你们!”杨玉环指着那群侍奴,“一会儿都给我哭!谁要哭得不响,下一个就是她!”
“是!”从惊理到尹馥兰,众女争先恐后地应下。
杨玉环满意地抬起玉手,开口说道:“本公主宣布,舞阳程府,第一届拔河比赛——现在,开始!”
说着她玉手往下一劈,娇声道:“三!”
“干!”
程宗扬一个虎扑,跃过去扯住白绫。
一股阴狠的力道涌来,接着“绷”的一声,高力士手中那截白绫扯得笔直,程宗扬手掌堪堪握住白绫,当即力贯五指,将白绫从中扯断。另一边的中行说用力过猛,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死太监这是玩真的啊!程宗扬半跪在地上,额头冒出一层汗水。
吕雉眼中露出一丝惊恐,随即抿紧红唇,颈背依然挺得笔直。
程宗扬惊魂甫定地站起身,扭头看着杨玉环。
“呯”的一声震响,杨玉环凤目生寒,玉面含霜,没等他开口,就一掌拍在案上,恨声道:“你还知道回来!”
程宗扬一脸怒气地瞪着她。
杨玉环毫不示弱地反瞪回来,拍着桌子娇嗔道:“说!又去哪儿野了!”
上好的黄花梨木书案被她拍出几道裂痕,然后“啪”的一声,四分五裂。
程宗扬往前迈了一步。
杨玉环把断裂的书案踢到一边,气势汹汹地上前一步,双手叉腰,不管有理没理,先把气势摆得足足的。
“说话啊!怎么不说了?你知道我等了多久……”
“闭嘴!”程宗扬怒道:“你还真要杀人?”
“你别污蔑我!谁要杀人了?”杨玉环厉声道:“你家的太监跟我家的太监拔个河,碍着你什么事了?”
“你们拔河是把绳子套在人脖子上拔的?”
杨玉环眼也不眨地说道:“你看错了,她是裁判。”说着她环顾四周,“你们说,是不是?”
高力士头一个开口,“公主说的是!”
程宗扬奇道:“你个死太监,当着我的面扯谎,就不怕得罪了我,将来把你打发到墓地守坟去?”
高力士板着脸道:“奴才凭的是天理良心!”
程宗扬望着杨玉环,“这是你教出来的?”
杨玉环笑靥如花地说道:“本公主的话,就是天理,就是良心!”
程宗扬扶着额头,半晌才道:“说,你来有什么事?”
杨玉环眼圈顿时红了,哽咽道:“我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是不是我也要等你翻牌子,才能见你一面?”
程宗扬解开吕雉的穴道,让寿奴过来扶住她,一边对中行说道:“紫丫头去哪儿了?贾先生那边有事没有?地道挖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