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安兴坊。净住寺。
净住寺虽然只是一座小寺,此时寺前也点了数十盏银灯,几名僧人敲着木鱼趺坐诵经。
寺后一间僧舍内,只点了一盏油灯,豆大的灯焰又小又暗,影影绰绰映出周围一圈人影。
一名瘦小的汉子闪身入内,低声道:“少主,那贼子不肯去。”
乐从训左臂打着绷带吊在颈中,将右手的茶盏往地上一掷,恶狠狠咒骂了一声,“混帐!废物!”
一名老者咳嗽了一声,“乐少将军何必心急,岂不闻好事多磨?”
乐从训恶声恶气地说道:“昔大主灶,这可都是你的主意,要把程贼引出来杀!结果呢?他连头都不冒!我手下上百儿郎可是东奔西走,折腾了一天!”
昔名博头一缩,不再作声。
一名商贾打扮的富态男子笑道:“乐少主息怒。那位程侯既然在城中,冲早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无非是早一日晚一日罢了。”
“阿弥陀佛,李施主说得是。”一名黑衣僧人道:“程魔祸乱天下,为佛法所不容!我等齐心协力,定当斩妖除魔!”
“得了吧,延真和尚。”一名穿着黄衣的内侍尖声道:“这事儿是你们大慈恩寺挑的头,结果窥基大师不出面也就罢了,特大师、观海法师、净念法师一个都不露头。只来了两名和尚,三名沙弥。不知道的,还当你们是来助拳的呢。”
另一名僧人延济道:“匡公公误会了。诛除妖魔,我十方丛林责无旁贷,只是今晚诸位大师都在做法事,为朝廷祈福,无暇分身。”
“哎哟……”匡佑拖长声音道:“说得咱家就跟多闲似的!要不是为你们这事,我今天早跟着干爹去给王枢密使送葬了,耽误我多少营生!”
那富态商贾笑道:“匡公公莫急,此番若是事成,公公耽误差事的损失都包在我李宏身上!”
匡佑眼中露出一丝贪婪,口中却阴阳怪气地说道:“李大东家身家丰厚,请来的这些高手听说是花了重金,不过今晚怎么没见到那位柴大侠啊?不会临到事上就跑了吧?”
李宏哈哈笑道:“匡公公说笑了。今晚有灯会,柴大侠被他那位夫人缠住,非要上街观灯。不过都说好的,只要咱们这边动手,他立刻赶来!”
死肥猪!别让人耍了就是好的。匡佑心下冷笑,窥基大师找了这么个有钱的土财主来斩妖诛魔,分明是把他当成肥羊,自己不宰白不宰。
匡仲弹了弹衣袖,“咱家损失点没什么,要是坏了公公的大事,可就万死莫赎了——你懂吧?”
“在下晓得!在下晓得!”
话里话外敲打了几句,匡佑暗自得意,扯着公鸭嗓子说道:“英雄难过美人关,那位柴夫人生得……嘿嘿,丰姿穠艳,难怪能迷住柴大侠。有道是温柔乡是英雄塚,柴大侠进去可就难出来了。”
座中传来几道笑声,李宏只当没听出来他话中的揶揄,笑嘻嘻道:“无妨!我还请来了真正的凉州第一高手!凉州盟的盟主!周少主坐镇!取那位程侯的首级,如探囊取物!”
周飞目光淡定地扫过全场,淡淡道:“未来。”
昔名博深以为然,点头道:“擂台还没打完,如今便叫盟主是早了些。”
延真看了旁边那位脸颊刀削般瘦长的年轻人一眼,说道:“听闻凉州盟为了选盟主,摆下擂台,周少主连战连胜,从无败绩?”
周飞摩挲着长枪,冷峻地点点头。
座中响起一片赞许声,纷纷夸赞周少主英雄了得!
匡佑笑道:“周少主好身手!哎,今晚怎么没见尊夫人呢?”
昔名博道:“少夫人还要操持家事。”
“原来如此。”匡佑笑嘻嘻道:“据说那位柴大侠的夫人以前是凉州第一美女,可周夫人的姿色,还在柴夫人之上。还有那位左护法,也颇有美色,这凉州盟可是美人儿窝啊!嘿嘿……”
匡佑尖笑几声,周围人都不好接腔,他有些讪讪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周少主是凉州第一高手,周夫人是凉州第一美女,英雄美人,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李宏笑道:“匡公公说得好啊!”接着他身后的众人纷纷应合,对着周飞好一通吹嘘。
在场的各方势力,以李宏这位富商花费重金邀来的人最多,除了周飞、昔名博,还有来自周族、剑宵门、青叶教的高手。
其次是田令孜的义子匡佑。神策军的兵权在鱼朝恩和仇士良两人手中,不过田令孜掌管朝政,与朝廷管辖的各地节度使勾结极深。尤其是蜀中一带,是他那位靠打马球当上节度使的兄长掌管,专门派了一批军将,供其调遣,号称随驾五都。这次匡佑从中挑了批好手,与李宏请来的人马加在一起,占了在场人数的一多半。
但真正出动人手最多的,还是乐从训的魏博牙兵。只不过乐从训对那位舞阳程侯恨之衔骨,众人商量设下圈套之后,便把手下的牙兵都派遣出去,主动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埋伏。
乐从训心头窝火,悔不该听了昔大主灶的鬼话,说什么上元佳节,程贼必定会带姬妾出行游玩,为防止他游玩路线行人太多,难以下手,专门出主意,用申服君的名义将他引到鸿胪寺馆的方向,最好是穿坊而过,趁万人空巷的机会,在坊内下手。而且还煞有其事地分析说,在兴道坊最合适。
众人信以为真,於是撺掇李宏这肥羊拿出重金,贿赂囊瓦,在申服君跟前说项,趁着上元节邀请程贼赴宴。囊瓦见钱眼开,自无不允。众人连夜布置,抢先在鸿胪寺馆附近的兴道坊设伏,谁知程贼说先接到陈王李成美的邀请,把昭南人的邀约给婉拒了。
众人一合计,十六王宅就十六宅!於是把埋伏的地点转移到十六王宅方向的兴宁坊。结果这一等又等了一上午,那程贼压根儿就没出门。
众人都怀疑是不是被程贼给耍了,接着昔名博又宣称收到一则隐秘消息,说程贼与凉州盟的人私下有勾结,即将前往凉州盟的驻地。众人打起精神,再一次改变方向,从兴宁坊杀到城西埋伏。
事实证明,昔大主灶的密信就是个屁。一大帮人活活等了一下午,直到天色将黑,程府大门仍然紧闭,程贼踪影皆无。
众人昨晚开始忙碌,白白折腾了一天一夜,无不心浮气躁,对那个自命谋主的昔大主灶更没好脸色。
昔大主灶倒是毫不气馁,立马又谋划了一个新方案:假借太真公主的名义把程贼骗出来!理由是姓程那贼子好色如狗,听闻太真公主有请,必定色令智昏,有如灯蛾扑火,一去不返!
於是诛魔联盟又从城西转移到城北,这回也不去兴宁坊了,选了更近的安兴坊,重新安排设伏,一边挑了个不怕死的,去程府下帖。
这会儿最后一招也落了个竹篮打水,等於一整天的奔波都成了白费力气,乐从训没有当场骂娘已经算给昔名博面子了。
匡佑打了个呵欠,起身道:“今儿个是没戏了。咱家先走一步,大伙也都散了吧。走了!走了!”
匡佑招呼随驾五都的军将离开,李宏追上来道:“辛苦匡公公了,寒舍就在左近,要不去寒舍坐坐?”说着往他手里塞了一只沉甸甸的荷包。
匡佑眼睛一亮,口中假意推让道:“天色已晚,怕是打搅了吧?”
李宏笑道:“公公大驾光临,小的欢喜还来不及!快请!”
随从牵过马来,匡佑翻身上马,打发随驾五都自行回四方馆,然后与李宏一路说笑着出了净住寺。
昔名博跨上老驴,肃然道:“老夫早有预言,得长安者可得天下!如今少主的无敌之名已然传扬出去,待拿下盟主之位,必定声名远播,天下震动!”
周飞淡淡道:“名利不过身外之物,我遗憾的是未能与程贼交手,以我的大天龙大霸王之枪斩妖除魔!揭穿他外强中干的本来面目。”
昔名博深以为然,“他不过是个坐享其成的纨絝之徒,徒有其表罢了,怎比得了少主人厚积薄发,冠绝天下?”
周飞冷哼一声,一手握着长枪,一手提着缰绳,端坐在马背上,腰背挺得笔直。
昔名博满眼宠溺地看着他,捋须笑道:“今晚无事,又正值上元佳节,少主何不与少夫人一同赏灯游玩?”
周飞身体晃了一下,沉声道:“先诛魔再说罢。”
昔名博道:“诛魔虽是关乎天下的头等大事,可也不能因公废私,冷落了少夫人——老夫还等着抱抱小小主子呢。”
周飞低下头,匆忙打马而行。
昔名博摇头笑道:“都已经成亲的人了,还是这么面嫩……”
乐从训一脚将几案踹翻,案上的油灯直飞出去,怒道:“十方丛林是什么意思?故意找些白痴来坑我们魏博牙兵?”
延真与延济交换了一个眼色,“实不相瞒,特大师对此也颇有微词,但窥基大师执意如此,我等只能遵奉窥基大师的法旨行事。”
“呸!弁韩那家伙算什么东西!竟然也敢称少主!”乐从训恨声道:“当日要不是他当先逃蹿,我魏博牙兵虎狼之辈,怎会折损如此惨重!口口声声吹嘘同阶无敌,结果一招败北,自不量力的东西!”
延济道:“周飞虽然不知天高地厚,但本事还是有的。不然也不会娶到黎门主那等人物。”
乐从训狞声道:“当着你们的面我就直说了!待杀掉姓程的,我们联手做掉周飞!他老婆归我,其余的都归你们。”
“阿弥陀佛,”延济道:“若是之前倒也罢了,如今周飞半只脚已经登上凉州盟盟主的位置,便是杀掉他,也不好对他的遗孀下手。”
乐从训伸过头,与延真和延济抵在一处,低声道:“那就找个机会,让特大师渡化此女。不然……”
乐从训往椅中一靠,“我们魏博的兄弟死伤众多,对周飞满腹怨气,要是没点好处,我可使不动他们。”
延真与延济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没什么好只是的!就这么说定了!”
◇ ◇ ◇“你们啊,恐怕还不知道。”匡佑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嘴脸,“那个弁韩的家伙不晓事,早就得罪了义父大人。”
李宏口气中透出一丝紧张,“真的?”
匡佑眼也不眨地说道:“我还能骗你?你想,我义父跟王枢密使一向不怎么对付,周飞呢,一直削尖了头,走的王枢密使的路子,义父大人能高兴吗?”
李宏恍然道:“多谢公公提醒!”
“如今枢密院是我义父一个人说了算,他老人家要是不点头,什么事都办不下来。你们啊,早该走走义父大人的门路了。”
“若非匡公公提点,小人险些误了大事!”李宏道:“依公公看,小的该如何补救?”
“这事儿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匡佑压低声音道:“你呢,花俩钱,我呢,在义父大人面前美言几句。找个合适的时候,让周夫人去给义父陪个罪,这事儿就算成了。”
李宏道:“什么时候合适?”
“你是个聪明人,还要我说透?哪天晚上悄悄把人送来……咦?”
匡佑正说着,突然大吃一惊,舌头几乎打结,“仇……仇……仇公公……”
身着紫袍的仇士良在一群内侍簇拥下打马而来,看到匡佑不由皱了皱眉头,尖声道:“明晚上元夜,圣上要在城楼与百姓同欢,宫里宫外都忙疯了,你还有闲心在这儿瞎转悠呢?怎么着?你爹不在,你们就放羊了?”
匡佑赶紧跳下马,垂手立在一边,“回公公,侄儿是给义父办点事,一会儿就回去。”
田令孜那混帐坑死王守澄,还故意在王爷面前贼喊捉贼,仇士良这会儿看着那混帐的义子,眼睛里就跟扎了鱼刺似的,直想往外滋血。
“不老实。”仇士良冷哼一声,“揍他!”
随驾五都被打发回四方馆,匡佑身边连个帮腔的人都没有,跑也不敢跑,赶紧跪下哭诉。
仇士良身后几名内侍如狼似虎地扑过去,把匡佑掀翻在地,抄起马鞭、棍棒一通暴揍。
“着实打!”
“好生打!”
匡佑的哀嚎声一声接着一声,听着就过瘾。仇士良出了口恶气,回过头打眼一看,“吔,这不是李宏吗?正好要找你!给我过来!”
李宏陪笑上前,“仇公公。”
仇士良阴恻恻道:“说吧,王枢密使在你那儿存了多少私房钱?”
“这个……”
“还跟我耍滑头!”仇士良从袖中抽出一张签过花押的票据,“看见没?”
李宏慌忙下跪,“哎哟,仇公公,是小的眼拙!”
“得了,你李大善人也是长安城呼风唤雨的人物,用得着跟我低三下四?我也不蒙你,赶紧带上钱铢,送到王爷府上,就当是你孝敬王爷的。”
李宏感激地说道:“仇公公真是……善心人啊。”
仇士良往旁边瞥了一眼,“匡佑那小子不地道,离他远点儿。”
“小的明白。”
“行了,我一会儿还得入宫,就不请你到家里坐了。改天再聊。”
李宏恭敬地说道:“公公慢走。”
等仇士良走远,匡佑才哭丧着脸爬起来,“他怎么跑这儿来了?”
李宏道:“仇公公家就在前面。”
“原来如此……哎?你们是邻居?我怎么听说过?”
李宏笑道:“寒舍不远,就隔了四五个坊。来这边呢,本来是想请公公在仇公公家门口上路,这下倒是省事了。”
匡佑大惊失色,“你——”话未说完,嘴巴便被人捂住,接着他眼珠猛地鼓了出来,胸口露出一截雪亮的刀锋。
一名汉子一手捂着匡佑的嘴巴,一手握着尖刀,望向李宏。
李宏点了点头。
那汉子握住刀柄用力一拧,鲜血泉水般淌出。他摘下头巾,露出一颗光头,然后大喝道:“有刺客!”
说着拔出尖刀,一刀斩在李宏的手臂上。
李宏负痛大叫,“救命啊!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