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佛光普照大宁坊,十字街。
打着汉舞阳侯旗号的马车停在街心,四面被披甲执盾全副武装的军士、精锐随驾五都的军官、阴森冷酷的杀手,还有一帮佛门的狂信徒团团围住。
马车前,一名戴着金冠的王侯张开双臂,面对着那些被“外道邪魔欺骗”的佛门弟子,眼中满含着慈悲与怜悯。
普宁额头青筋爆起,“不要听信这邪魔的胡言乱语!沮渠二世大师所传才是佛法正宗!我佛之外,再无正法!”
“不对!”一名赤膊的红袍僧人高声道:“释特昧普大师所传才是佛祖真传的无上密法!”
普宁回首瞪着他,目光像要杀人一样。
又一名僧人挺身而出,亢声争辩道:“义操大师所传真密才是密法正宗!”
一石激起千层浪,那帮僧人顿时暴发出一片争吵。
都说佛门团结,道门一盘散沙,你们这也没好到哪儿去啊。争吵声中,程宗扬压下心底的嘲讽和憎恨,一边维持着宝相庄严之态,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周围的情形。
东边街上,那些魏博牙兵已经逼至十字街口,他们没有继续前行,而是放下盾牌,摘去布套,露出一排排银亮的长枪。
程宗扬眼角狠狠跳了一下。
银枪效节都!魏博最强悍的一支牙兵!
看来这回乐从训不只是派出了他的亲信,还动用了魏博牙兵真正的精锐。即便南八他们都在,面对这数百银枪,也未必能闯过去。
另外一边,龙宸的杀手越逼越近,石家的护卫落在后面,此时首当其冲,各自亮出兵刃,跃跃欲试。
程宗扬很想提醒他们,这七个人是杀手!不是你们以前打过交道的那种江湖好汉!
独孤郎似乎意识到什么,他一手握在腰间,一边走过去,试图让那七个人停下来。
他不会是想跑吧?程宗扬禁不住想道:这一圈看下来,也就西面的实力看着最薄弱,问题是这边全都是硬茬,真要想跑,恐怕北边机会还大些。
北边的随驾五都正对着身后,自己看不到,想必此时也已经控制住街口。不过随驾五都大多是忠於朝廷的直属藩镇军官,独孤郎拿着腰牌跑过去,说不定真会给他个面子,留条生路。
至於自己……程宗扬很明白,李昂都亲自下场设套,随驾五都即便放过所有人,也不会放过他这位舞阳程侯。
还有周围那些身份不明的江湖人,多半是挂着周族名义招揽的手下。这些人鱼龙混杂,稂莠不齐,但加在一起也不可小觑。
程宗扬神情镇定,心底却焦急得像要爆炸一样。独孤谓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可这样的阵势,自己能逃出去吗?还有小紫、飞燕、合德……
“住口!”普宁厉声喝止众人的争吵,然后猛然举起禅杖,朝程宗扬砸去,暴喝道:“邪魔外道!诛……”
话未说完,一道耀目的光芒蓦然亮起。众人看得清清楚楚,那位程侯手中绽放出一道璀璨的电光,从身前一闪而过。
普宁高举着手臂僵在当场,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接着腰身一滑,从中断开,断口却像被烈火烧炙过一样,没有流出一滴鲜血。
“咣啷”一声,普宁断开的上身连同禅杖掉落在地。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诡异而可怕一幕震撼。
被腰斩成两截的普宁尚未气绝,他勉强从地上撑起光头,口中冒出鲜血,吃力地说道:“你……你……不……是……”
“我!不拾!一世大师灵尊转世。”程宗扬庄严地说道:“迷途的羔羊啊,你终於认出了我的前世法身。可怜的孩子,愿佛祖保佑你,早日往生极乐,沐浴在佛祖的荣光之下。阿门。”
普宁双眼瞪圆,看着他手里那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战刀慢慢消失,带着满心的不甘,扑倒在地,给程宗扬贡献了一缕死气。
场中的气氛越发诡异,就连魏博的银枪效节也隐约有了骚动。
手放闪电,一举灭杀十方丛林的佛门高手,他怎么做到的?难道真是不拾一世大师的灵尊转世,天生就身具异相?
“杀了他!”
一声怒吼从魏博牙兵的战阵后面传来,乐从训握着一柄长刀,眼中充满暴戾与恨意,“妖魔伎俩!杀!”
净岸被方才的真经咒语震撼,此时如梦初醒,拔出戒刀,厉声道:“杀!”
“杀!”僧众本能地应和一声,然而大多数人都没有挪脚。本来严密的僧众团,只稀稀拉拉站出来十几个人。
但这些黑衣僧人目光坚定,正是十方丛林的狂信徒。
程宗扬举起手臂,沉声喝道:“佛光普照!”
一道耀目的光柱蓦然亮起,犹如一柄擎天巨剑,直射苍穹。
望着程宗扬手中突然出现的佛光,众僧尽皆失色。
“哈利路亚!”程宗扬高举着光柱,往众僧头顶劈去。
净岸高叫道:“快躲!”
还在冲疑的僧众毫不犹豫地往两边避开,街头一片鸡飞狗跳,刚才还人满为患的街口瞬间清场。
开玩笑,普宁的屍体在那儿放着呢,刚才斩杀他的那道电光只有两三指宽,这道佛光明晃晃的,跟柱子一样,看着都吓人。
冲天而起的光柱甚至在坊外都能看见,一双藏在灯影下的碧蓝美眸中,流露出无比的震惊和错愕。
“光明……”
丹凤门上,李溶眉飞色舞地说起程侯下午在宫中的饕餮之态,引来众人一阵发噱。
忽然一道光柱出现在东南方,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李昂抿紧嘴唇,试图去找鱼弘志的身影,却撞上仇士良的视线。
仇士良目露惊疑,他定了定神,上前恭敬地说道:“皇上,大宁坊那边似乎有异象。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不可惊惶。”一名立在李昂身旁的僧人温言道:“百姓要紧。”
李昂暗暗咬紧牙关,镇定地点了点头。
仇士良有些不甘心地说道:“是。观海大师。”
观海笑吟吟往旁边看去,目光依次扫过昭南正使申服君,晋国正使谢无奕,秦国正使徐君房,然后与窥基交换了一个眼色,躬身说道:“陛下,贫僧尚有法事,先行告退。”
李昂点了点头,看向旁边身着紫袍的窥基大师,心下略微安定了些。
看到远处亮起的光柱,秦国那位徐正使眉头微微一挑,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衣袖。那道光柱太熟悉了。他在太泉时也分到一支类似的物品,据说叫手电筒……
十字街口,群僧争先恐后的避开,街口豁然开朗。
不等程上校吩咐,郑宾毫不犹豫地一振缰绳,催动马车往南冲去。
韩玉等人紧跟在车后,石家的护卫却陷入混乱。
程宗扬在前面拚了命的装大逼,没办法示警。独孤谓还没搞清楚情况,本来想亮出腰牌,问问那七人都是来干嘛的?他倒不是想跑,而是看出那七人身手不凡,通常高手总会知道得多一点儿吧?
听到车马声,他也顾不上询问了,撂下一句,“尔等不得行凶!”然后招呼众人,“快走!”说着匆忙拨转马头,追上马车。
毕竟差事要紧。自己背了无数黑锅,才混到法曹参军这一步,容易吗?工作丢了怎么办?
石家的护卫分成两块,四人跟上马车,另外八名护卫互相招呼着,朝那七人迎过去。其他几处全是硬茬,就这边看着人少。眼下风头不对,程侯就算是灵尊转世,能挡得住这么多人吗?
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毕竟小命要紧。为了差事把命丢了,划不着啊。
马车驶过时,程宗扬一把攀住车厢,顺势荡起,落在车顶,然后举着亮度调到最大,堪比探照灯的手电筒,狠狠朝一名秃驴脸上照去。
“眼!我的眼!”那僧人双手掩面,发出一声惨叫,扑地翻滚。
这下众僧躲得更快了,各种身法不要命的施展出来,犹如穿花蝴蝶一般,看得人眼花缭乱。守在房顶的江湖人看到佛爷们都躲这么快,也急忙伏下身子,免得被那道佛光扫中,平白送了性命。偶尔有几支箭矢射来,也歪歪斜斜,毫无准头。
程宗扬挥舞着光柱虚张声势,郑宾催动驭马,车轮带着火星,从慌乱的僧众间冲过。
畅通无阻地冲出包围圈,众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齐齐变了脸色。
前方的坊门紧紧关着!金吾不禁的上元之夜,坊门居然被关上了!
门内立着几名黑衣的巡行僧,虽然自己刚才嗓门儿够大,但声音的传播跟距离成反比,转世灵尊的忽悠有没有效果,只有天知道。
石家一名护卫追上来叫道:“程侯爷!往哪边去!”
韩玉侧过身,一刀将他斩下马来。
另外三名护卫大惊失色。
韩玉俯身一挑,从屍体手中挑出一只铜哨,高声道:“在宫门外,只有他离开过!”
当时惊变突生,程宗扬当着众人的面定下路线,为了避免拦截,他没有走直线赶回宣平坊,而是驶出丹凤门之后,转到来兴坊、大宁坊,然后直奔永嘉坊,再向南回宣平坊。
两条路线路程相差不远,唯独多绕了一个永嘉坊——皇图天策府的所在地。
程宗扬并没有热血上头,不顾一切地赶回去拚命。自己在长安城根基全无,唯一能倚仗的只有李卫公。却没想到十方丛林就像料准了一样,先一步在大宁坊布下埋伏,让自己一头闯入包围圈。
程宗扬匆忙中来不及多想,还是韩玉心细如发,察觉出端倪,抢先干掉这个隐患。
石超这帮护卫有不少都是在唐国招募的,来历不一,很难说这名护卫是被人收买,还是事先就已经渗透进石府,暗中充当内奸。但随着第二道死气被生死根吸收,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三名护卫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忽然从疾驰的马背上跃下,转身往后跑去。
另一名星月湖老兵戚雄从腰甲中摸出一枚铁蒺藜,挥手一掷,正击中那人脑后。“噗”的一声,鲜血混着脑浆飞溅出来,那人重重扑倒在地。
另外两人脸上肌肉抽搐了一阵,马速略减了一分,其中一个高声道:“程侯爷!我叫曲武,他叫范斌!我等在鹰愁峪就见过程侯!”
“原来还是故人!”程宗扬回头说道:“我信得过你们!这回连累你们了,不用再跟着,想办法逃生吧。”
曲武大喜过望,一边打马加速追上,一边爽快地说道:“我们兄弟干的就是搏命的营生!岂能弃主而逃?”
程宗扬肃容道:“失敬了!相与为邻,今日才结识了两位好汉!”
旁边的范斌叫道:“我在鹰愁峪便知侯爷英雄了得!能为侯爷效死,是我们兄弟的福气!”
程宗扬大笑道:“跟我来!咱们兄弟今日就跟这帮狗贼大杀一场!”
坊门紧闭,单靠马车闯不出去,程宗扬跃下马车,当先往旁边的街巷掠去。郑宾扯动缰绳,紧跟着驶入巷内。
众人都是他乡之客,对大宁坊不熟,但长安各坊布局大同小异,都是通过大大小小的十字街分割区域,只要能甩开后面的追兵,三五丈高的坊墙还难不住他们。
但甩开追兵并不容易,那帮僧人回过神来,在净岸的催促下纷纷追赶,看到他们转入巷中,立刻高声呼喝着,让后面的人分头拦截。
坊里街巷横平竖直,交织成棋盘状,后面的银枪效节分成三五十人的队伍,彼此呼应着截住巷口。
一阵惨叫声远远传来,独孤谓俊脸一阵扭曲,终於意识到双方是来真的!石家那八名护卫一个都没逃出去,眨眼工夫就死得干干净净。
这怎么可能!独孤谓很想冲上去质问那帮随驾五都,他们知不知道程侯是什么身份?汉国辅政大臣!裂土封疆的王侯!宋国外戚!身兼汉宋两国正使!从皇宫出来,被唐国官方的军士给劫杀了?他们是想死全家呢,还是想死全家呢?
还有魏博牙兵!入京朝觐,居然私携甲盾?不知道这是死罪吗!
独孤谓冷汗直流,这是都不打算活啊!可我招谁惹谁了啊!
一名江湖人跃上屋脊,张弓朝那位锦衣金冠的程侯射来。独孤谓心一横,拔出腰刀,将箭矢斩飞,叫道:“程侯!这边!”
他已经有了觉悟。程侯要是死,自己肯定活不了,不是死於追袭,就是被人灭口。程侯即便能活,自己八成也活不了,但起码还有给自己报仇的可能——就算不报仇,自己墓碑上刻个“故京兆府法曹参军”,也比被当成叛逆强啊,总不能死了还背黑锅吧?
程宗扬回过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个比绣花枕头还漂亮的独孤郎竟然还跟着自己?眼下熟悉路径的只有他了,程宗扬果断道:“跟上!”
独孤谓闪身掠入一条小巷,眼看马车无法进入,郑宾拔刀斩断缰绳,马车滑行丈许,重重撞在墙上,将巷口堵住。他飞身跃上一匹无鞍的驭马,紧追过去。
张恽手脚并用,从车底钻出来,紧跑几步,抱住另一匹马——能从汉宫的连番血战中活下来,看来这死太监不止是靠侥幸,在逃命的功夫上还是颇有几把刷子的。
两名追在最前面的黑衣僧人跃上马车,忽然脚底一痛,被锐器刺穿。接着一条人影从车中跃起,两支蛾眉刺同时射出。一名僧人负痛之下躲闪不及,蛾眉刺正中额头,在他额心溅出一朵凄艳的血花。
另一名僧人闪身避开,忍痛挥出戒刀,劈向惊理腰间。
惊理翻腕又取出两支蛾眉刺,“叮叮”格开两记追砍,趁那僧人脚底受伤,步履蹒跚,脱身跃上墙头,几个纵跃,消失不见。
追上来的众僧挥起禅杖、棍棒一通招呼,将马车砸得粉碎,然后一涌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