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三眼屍傀宣平坊,程宅。
院内的鏖战越发惨烈,中庭一带血流成河。此时石家也被惊动,可家主石超出门观灯未回,谢无奕还没有搬来,府中的护卫又被程宗扬借走一批,剩下的已经没有多少。
石越把府中的护卫、健仆一古脑全带上,凑出来二十多人,风风火火赶来救援,结果一个照面,就被冲进宅中的刺客打得落花流水,幸好那些刺客的目标不是石家,才没有把他们连窝端掉,这会儿只能远远放几支冷箭,呐喊几声,一边赶紧派人翻墙出去找主子。
那些刺客用黑布包住头脸,仅露出双眼。他们试图从石宅方向逾墙而入,但都被光罩挡住,同样无计可施,只能从月洞门硬闯。
南霁云一夫当关,手持凤嘴刀,孤身横绝,只片刻工夫,月洞门前便横七竖八倒下近十具屍体,或是身首分离,或是肢体残缺,死状凄惨之极,从头至尾,没有一人能踏进月洞门半步。
另一边,吴三桂守在中庭通往前院的垂花门前,此时前院已经全部沦陷,几名石家派来帮忙的厨娘、仆役,被刺客不分良莠,屠戮殆尽。幸好兰姑收留的几名姑娘过完年已经返回水香楼,否则死伤更加惨重。
相比於南霁云的所向披靡,吴三桂应付起来要吃力的多。他对手里有一个使枪的高手,枪法凌厉。虽然他头脸包着厚布,用的枪也换了一柄,但光看那张脸的长度,来者的身份就昭然若揭。
这大弁韩的家伙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带着十余名手下玩命地猛攻,死伤狼借仍血战不退。吴三桂双矛齐出,将一名黑衣人刺毙当场,胸口也被枪锋划破一道尺许长的伤口,鲜血淋漓,所幸入肉不深,没有伤到要害。
敖润猛虎般踞守在主楼的檐角,铁弓张如满月,左右开弓,靠着一手超绝的箭术,策应两边。
夜色已深,双方都没有点灯,上元夜如银的月光伴着坊内繁盛的灯火,映出眼前一片血腥的修罗场。吴三桂身边两名星月湖大营的老兵一死一伤,几名刺客冲进垂花门,形势愈发危急。
“绷”的一声,敖润手中的铁弓猛然弹直,却是弓弦被生生拉断。他张口咬住弓臂上的丝弦,用力扯下,一手探入怀中,摸出一只竹管,从里面倒出一截莹白的弓弦。
敖润将铁弓抱在怀里,套上新取出的弓弦,然后搭箭开弓,弓弦震动间,声如龙吟。那支雕翎箭激射而出,从一名刺客腹下穿过,余势未衰,又将后面一名刺客大腿射穿。
程宗扬赠送的龙雕弓敖润平常视若珍宝,轻易不舍得用,这会儿一亮出来,弓箭威力大涨。趁此机会,守在贾文和身边的老兵迅速加入战团,又从南霁云那边调来一人,才堪堪守住垂花门。
就在这时,那层淡绿的光幕气泡般消失,通往内宅的大门被巨槌一击而碎,木屑纷飞。敖润将龙筋弓弦上的雕翎箭狠狠射出,不待吩咐,便翻过屋脊,与青面兽同时冲进内宅。
少了他的策应,围攻的刺客立刻有人翻上垂花门,试图闯进院中。
“长伯!退!”贾文和声音传来,“南八!杀过去!”
吴三桂应了一声,与两名星月湖大营的老兵且战且退,南霁云则如出柙的猛虎,凤嘴刀卷起漫天血花,魔神般杀过月洞门。
顷刻间,战局突变,吴三桂等人退到主楼前,与月洞门方向留守的老兵并肩而立,固守内宅,防守的区域大幅减少。南霁云则突围而出,与石越等人会合,随即又调头从背后杀来。
石宅剩下的护卫虽然身手平平,但在南八这头猛虎率领下,声威大振,等双方合兵一处,彼此策应之下,苦战多时的程宅众人终於有了喘息的机会。
内宅。
清冷的月光落入院中,只见成光、尹馥兰衣衫不整,满脸惊惧地跪在洞窟入口旁,就像待宰的羔羊一般。
中行说的垂耳冠早已不见,连发髻都被削去半边,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在三名刺客的围攻下狼狈躲闪,随时都可能被人干掉。
青面兽破门而入,随即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浑身鬃毛乍起,挥舞着人头粗的铜头巨槌,纵身扑来。
屋脊高处,敖润目如鹰隼,手如磐石,托起铁弓,龙筋弓弦上三支长箭同时飞出,分头射向壁水貐、危月燕和柴永剑。
三人各自躲闪,中行说终於找到一丝机会脱身,但他没有趁机逃跑,而是疯狗一样在周围乱蹿,时不时反咬一口,死死缠住三人。
贾文和声音传来,“留个活口!问清谁施的法术!”
袁天罡鼻血终於止住,这会儿仍然抱着贾文和的大腿,神情萎靡地蹲在他身后,脸色惨白如纸。
壁水貐血刀劈飞长箭,探手朝尹馥兰抓去,谁知那死太监又抢先一步,一个旋风腿,“篷篷”两声,将尹馥兰和成光两女踹到耳房边上。他出腿又快又狠,让人分不清他是救人,还是趁机把两女直接踢死,以绝后患。
壁水貐手指抓了个空,立即拔身而起,白衣芒鞋,虚空蹑步,掠向院墙。
这边危月燕动作更快,长鞭飞出,卷住檐下的斗拱,借力荡起。谁知身形刚一拔高,脚踝便被人拧住。
危月燕回过头,只见柴永剑面色阴沉地拿住她的脚踝,然后猛地一甩,将她拎起来,往那名冲来的兽蛮人砸去。
危月燕惊骇欲绝,柴永剑下手阴损之极,拧住她脚踝时,趁势封了她腿部的穴道。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柴永剑抢过长鞭,一边格开射来的箭矢,一边荡起身,大鸟般飞过檐角,消失在夜幕下。
壁水貐也没能脱身,他刚要攀住墙头,一枚铁尺疾飞过来,险些击穿他的颅骨。
壁水貐抱膝团身,纷飞的石屑溅了他一头。接着双脚在墙上一撑,箭矢般倒飞过来,血刀斩向中行说的面门。
中行说双掌一错,看似要拚命,却猱身一个侧翻,拍向危月燕背后。
危月燕几欲吐血,她这会儿腿脚无法使力,什么步法身法都施展不出,想跑也跑不掉,只能死战到底,结果成了柴永剑用来断后的棋子,一把丢出。
逃无可逃,危月燕只好抬起双掌,拍向那名兽蛮武士。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双掌刚刚递出,一双手掌重重拍在她背上,直接将她拍翻在地。
柴永剑趁势逃脱,危月燕跌落尘埃,眼看着程宅众人围杀过来,壁水貐没有再试图逃走,而是狞然一笑,猛地跃入洞窟。
贾文和细长的双眼微微一震,脱口道:“截住——”
话音未落,刚跃入洞窟的壁水貐发出一声饿狼般的嗥叫,从洞口倒飞出来,身前迸出大片大片的血花。
紧接着一道黑影冲天而起,在空中张开一双纯黑的羽翼。
吕雉握着滴血的短刀,冷冷瞥了众人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振翅远扬。
◇ ◇ ◇大宁坊,浑府后花园。
短暂的错愕之后,首先反应过来的是远在廊下的黑衣僧人,他们同时挥起戒刀,朝两名不速之客杀去,一边招呼道:“杀啊!斩妖除魔!扞卫佛祖荣光!”
那帮蹲着的僧人一个没动,眼睁睁看着两名黑衣僧人一前一后冲上去,又眼睁睁看着前面那个被一招撂翻,抱着断臂,翻滚哀嚎。
后面那名黑衣僧人刹车般止步,冷汗从额头涔涔而下,嘶声叫道:“信永!快上啊!杀掉这魔头!”
“轰”的一声,十几名和尚同时起身,同时抄起家伙,然后同时退了一步。
那黑衣僧人差点儿没活活气死,尖声道:“胖和尚!你们娑梵寺答应得好好的,要一马当先,为佛门诛杀此贼!围攻的时候你们躲在后边!大伙儿四下里搜查,你们说来得太急,还没吃饭!吃饽饽还要吃油炸的!总该你们卖力了,你们还往后退!佛祖爷爷啊!你睁开眼看看吧!”
“吵什么!”信永大吼一声,然后虎着脸喝道:“都给我退开!本方丈要跟这魔头单挑!”
众僧听话地又退了一步,将德高望重的方丈大师让在最前面。
倒在地上的黑衣僧人按住断臂,凄声道:“信永大师!这会儿不是讲慈悲的时候……快上啊!”
信永厉声道:“我娑梵寺神功盖世!名震武林!岂能倚多为胜!菩……呸!魔头!”
信永一手叉腰,腆着肚子,像茶壶一样抬起另一只手,胖乎乎的手指朝那位金冠华服的程侯一下一下戳着,豪气干云地挑衅道:“敢不敢跟我单挑!”
独孤谓挡在程宗扬身前,低声说道:“他是娑梵寺的方丈,据说佛法精湛,修为更是深不可测,侯爷!你先走!我挡住他!”
程宗扬喝道:“什么魔头?我是不拾一世大师灵尊转世!”
“哎哟!”信永捋起衣袖,“这我可得跟你辩一辩了!你说你是灵尊转世,有什么证据吗?你是有慧根呢?还是与我佛有缘法?说来听听啊!”
后面那名黑衣僧人跳脚道:“信永!你要是误了十方丛林的大事,名誉方丈的头衔也保不住你!”
那黑衣僧人正在喝骂,忽然眼前一花,一名披发头陀跃到他面前,低声道:“经呢?”
那僧人怔了一下,“什么经?”
那头陀露出恳求的眼神,小声道:“求求你,还给我好不好?”
黑衣僧人一头雾水,“莫名其妙!你神经啊!”
听到“神经”两个字,那头陀眼神斗然变了,劈手揪住他的衣襟,用疯狂的口气叫道:“就是你!还给我!”
那头陀怒发飘扬,双眼突突直跳,眼球充血鼓胀,嘶声吼叫道:“把!我!的!神!经!还!给!我!”
“嗤喇”的一声,那僧人黑色的僧衣被当胸撕开。
“住手啊!”
信永远远伸出手臂,焦急地踮起脚尖,就像是要起飞的胖天鹅一样,脚下寸步不动,带着嫋嫋回音道:“快住手啊……啊……啊……”
那僧人惊惶后退,却没想到那头陀撕了他的僧衣还不停手,五指如钩般扯住他的内衣,“嗤”的一声撕开。
那黑衣僧人一边挣扎,一边叫道:“信永方丈!他!他……别撕了……”
“阿弥陀佛,”信永满脸悲悯地说道:“癫师弟自从丢了神经,这些年愈发痴癫了。这‘神经’二字,可是万万不可在他面前说的。”
话音未落,癫头陀身形一闪,出现在信永面前,瞪着眼道:“经呢?”
信永淡定地朝那僧人一指,“在他身上。”
那僧人内衣被撕开半边,还没得及掩上,眼前又是一花,癫头陀去而复返,发疯地揪着他道:“我的神经!还给我!”
“嗤喇!”仅剩的内衣也被撕碎,那僧人再无挂碍,终於从他手中挣脱,光着膀子朝信永狂奔过来,一边跑一边叫道:“我没有!我没有拿你的经书!”
癫头陀大步追来,双眼血红地叫道:“在你裤子里!”
那僧人一边跑一边扯开裤子,“真没有!”
“在你肚子里!”癫头陀嘶声道:“你把我的经书吃了!”
“……信永大师!救命啊!”
“还给我!”
“我没有!”
癫头陀扑过来,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扭过来,疯狂地吼道:“把我的神经!还给我!”
“我真没碰你的神经啊……”
“嗷!嗷嗷!”癫头陀狂叫着昂起头,狠狠撞上他的脑门。
“呯”的一声,世界终於清静了。
另一名黑衣僧人捂着断臂,瑟瑟发抖。
“愣着作甚!”信永顿足道:“快救人啊!”
几名娑梵寺和尚飞身跃出,将那僧人拖起来,上药的上药,包扎的包扎,还有一位在旁打铙诵经,给他做心理疏导。
“魔头!”
信永腆着肚子,毫无畏惧地那名佛门公敌走过去,一手抽出别在屁股后面的法杖,指着他道:“来啊!单挑啊!”
独孤谓张大嘴巴,那胖和尚嘴上说得激昂慷慨,脸上的表情却是精彩之极,一边叫嚷,一边使劲儿呶嘴、撇眉、打眼色……
独孤谓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光靠脸上的表情,就能传递出如此丰富的信息,似乎在说:菩萨哥,你来啦,我这儿忙着呢。事儿急,咱们不罗嗦,回头去我那儿,咱们弄俩菜慢慢唠。先说正事儿啊!今晚菩萨哥你那番话,活活是把十方丛林的秃驴们全都给镇了!干得漂亮!我就说菩萨哥你有慧根吧,瞧瞧!是不是被我说着了!灵尊转世啊,菩萨哥,你就是小母牛掉到酒桶里!最牛逼!行了,你赶紧走,这边的事我给你摆平!替我问紫妈妈和太真公主好啊,回见了您呐。
独孤谓闷着头,一言不发地在巷中疾奔。
程宗扬跟在他身后,看得纳闷,“怎么了?我刚不是和你说了吗?我跟胖和尚有点儿交情。”
“侯爷,你真是灵尊转世?”
“怎么?你不信?”
“我信!”独孤谓艰难地咽了口吐沫,“那位方丈大师……也是菩萨转世的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