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集 生死荣辱 第三章 单传独苗(1 / 2)

六朝燕歌行 弄玉,龙璇 5131 字 1个月前

正月十七,未时。

大明宫。丹凤门。

戒备森严的大明宫此时宫门洞开,大批神策军如林而立,虎视眈眈。

不时有白衣黄衫的内侍领着军士从宫中纵骑而出,声如奔雷。紧接着,又有一队锦衣华服的男女披枷带锁,被人押着带过长街,送往左右金吾仗院。

沿途哭声响成一片,夹杂着内侍尖厉的喝骂声、训斥声,囚徒们的乞求声、讨饶声,马匹的嘶鸣声……惹得人心惊肉跳。

自午时开始,从各坊捉拿来的乱党便络绎不绝,不时有身着朱紫的高官沦为囚徒,连其家眷一并被捉,或是送入左右神策军中,或者押往左右金吾仗院,踏上血迹斑斑的禁宫御道。

宰相王涯的孙子王显也在其中,这位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此时风采全无,颈中和脚上拖着沉甸甸的锁链,面无人色地一步一捱,蹒跚而行。

一名身着黄衫的内侍策骑过来,不由分说地扬起马鞭猛抽一记,“死贼囚!磨磨蹭蹭作甚!”

王显被马鞍抽在脸上,顿时一声惨叫,眼角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眼前的景物瞬间蒙上一层血红色。

“该死的贼囚!快着些!”

那黄衫内侍挥鞭挨个抽去,催促这些乱党家眷加快步子。

忽然间,一阵马蹄声响起,两名内侍纵马驶过,兴奋地叫道:“拿到了!拿到了!”

一队耀武扬威的神策军骑兵紧跟在后,为首的牙将鞍前捆着一名罪囚,那人穿着一袭布衣,身上绳缠索绑,捆得跟粽子一样,一边的脸颊高高肿起,却是宰相舒元舆。

黄衫内侍满脸羡慕,“哥哥们好本事,抓了个宰相!”

“这厮从安化门逃走,被我们一路追上,逮了回来!”那内侍得意地说道:“姓舒的畏罪潜逃,都不用审!待咱家禀过仇公公,便去抄了他的家!”

“哥哥发财!”

那内侍尖声大笑,“发财!发财!”

紫宸殿前的空地上,跪着一片被抓获的乱党。以往威风凛凛,震慑不法的金吾卫被剥去盔甲,只剩下血迹斑斑的布衣。负责监察百官的御史台官吏被摘去襆头,披头散发,反绑着双手,浑身都是被拷打过的痕迹。

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跪在最西侧,他满口牙齿被生生砸碎,此时一边吐着血水,一边浑身颤抖,连裤裆都湿了一片。

仇士良手持长刀,状如疯魔,从最东首开始,挨个砍杀过去。

人头一颗接着一颗掉落在地,一具具无首的屍身仍跪在地上,断颈处鲜血狂喷,汇成一片血泊。

韩约满嘴断齿刺在牙龈内,吸口气便痛得几乎昏厥,更让他恐惧的是那些满地乱滚的人头。

这些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是刚刚经历过一番严刑拷打,被迫招供的“乱党”成员。他原以为那些内侍拿到证据,会将他们先打入死牢,待有司判决之后,再押至独柳树下当众处决,明正典刑。虽然最终逃不过一个死字,到底能苟活几日,起码不用再受刑。

却没想到那位仇公公竟对他们的口供理也不理,直接在宫中大开杀戒,甚至还亲自动手。

一连斩杀十余名乱党,滚滚人头使得那些内侍动作越发熟稔。他们一人扯住死囚的发髻,拽得露出脖颈,另一人一脚踏在死囚背上,迫使其身体前倾,一边拽紧捆在腕上的绳索,向后使力,免得他们挣扎。

两边扯紧,紧接着雪亮的刀光一闪,仇士良手起刀落,那截活生生的脖颈被一刀两段,断口处溅出一篷血雨。

“呯”的一声,滴血的人头被掼在地上,翻滚着停在韩约面前。

韩约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接着头顶的发髻一紧,被人扯住伸出脖颈。

终於轮到自己头上,韩约满心恐惧,口中“呜呜啊啊”地叫着,涕泗交流。他心底还存着最后一丝指望,这只是仇公公在吓唬自己,毕竟自己是左金吾卫大将军,是“乱党”的骨干,自己还有用——身体一轻,仿佛飞了起来,接着便看到满地的血泊朝自己的面孔飞来……

“呯!”

韩约的头颅在血水中滚了几圈,兀自睁着眼睛。

仇士良将韩约的头颅踢到一边,又接着举刀,开始斩杀第二排的乱党。

一阵寒风卷过,仿佛无数冤魂发出呜咽。

仇士良额角一缕发丝散落下来,变得又枯又白。他盯着那名引颈就戮的金吾卫,长刀高高举起。

“干爹!”

一名宦官狂奔进来,叫道:“二……二哥……”

长刀停在半空,仇士良一点一点转过头来,嗜血的目光像是要吃人一般。

那名宦官扑上来拜倒,喘着气道:“回干爹,二哥他……受伤了!”

一瞬间,仇士良瞳孔缩得仿佛针尖大小,接着“铛啷”一声,手中的长刀掉落在地。

片刻后,仇士良发出一声鬼泣般的哭号声,“苍天啊……你可开眼了……”

◇    ◇    ◇“我没听错吧?”

程宗扬一脸不敢相信地说道:“有刺客要杀仇亢宗,结果被路过的周飞给救了?”

任宏道:“秦国的徐正使亲历其事,应该错不了。”

“这是怎么说的?”程宗扬百思不得其解,“周飞背后是广源行,广源行跟窥基和李昂勾结,跟仇士良他们不是一伙的啊?”

祁远道:“见风使舵?这也转得太快了吧?”

“周飞没这么机灵,多半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程宗扬琢磨了一会儿,对贾文和苦笑道:“咱们准备得好好的,结果被周飞摘了老大一颗果子——这厮还真有点运气。”

654贾文和道:“宫中如何?”

“消息乱得很,”任宏道:“不过诛宦的事肯定是败了。大明宫内死了几千人,皇城被封,南衙各司的官员、百姓,还有老杜都被关在里头。”

“杜泉在皇城?”程宗扬道:“不会有危险吧?要不要派兄弟们接应?”

“老杜去南衙打探消息,正好赶上封门。他是酒贩,只要不被人盯上,自保应该无虞。”任宏道:“听说各司都被砸了,眼下神策军正在城中大肆拿人,几名当时宰相,还有他们的家眷都被逮进神策军。十六王宅也已经封了坊门,外面有神策军守着,不许出入。”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看样子,宦官已经控制住局面了。”

“不好说。”任宏道:“我各处看着,许多地痞恶少都跃跃欲试,只是事发突然,一时没有动手。”

以往维护京城治安的金吾卫成了乱党,或死或擒,南衙各司也被捣毁,那些地痞恶少突然间失了约束,天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贾文和忽然道:“属下请主公入宫一趟。”

程宗扬一怔,“你以前不是天天都想着拿根绳,把我拴屋里吗?这会儿怎么突然把我往外撵了?宫里还不太平呢。”

“便是此时,请主公联络诸国使节,就窥基行凶之事,向唐廷讨要说法。”

“跟仇士良拉关系?顺便给他一个借口?”程宗扬道:“不过犯上作乱这个借口已经够用了吧?”

“谋逆之事,罪在乱党,行刺汉使,则是唐皇失德。”贾文和道:“主公口气不妨严厉一些。”

“仇士良如同惊弓之鸟,太严厉不会刺激到他吧?”

“仇士良不是蠢人,长安大乱未定,他有求主公之处甚多,绝不会在此时与主公翻脸。”

“明白了。正好叫上徐君房,把周飞抢走的功劳分一大半过来。”

“程上校,”任宏提醒道:“仇亢宗那事还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

“听徐正使说,刺客那一刀,正好伤到仇家这根独苗的命根子……”

◇    ◇    ◇“小的被那太监所阻,一时没能脱身,等赶到时,手下已经被周飞杀死。”柴永剑单膝跪地,义愤填膺地说道:“苏执事,都是周飞那贼厮作反,坏了行里的大事!”

苏沙脸色阴郁,“你是说,周飞不但没杀死仇亢宗,反而还救了他?”

“正是!”柴永剑道:“小的怀疑,都是黎锦香那贱人暗地里通风,要不然周飞那贼厮怎会来得这么巧?不是小的多嘴,他们夫妻两个,多半是起了异心!苏执事,你可千万要防着他们啊。”

苏沙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这件事,对谁都不许说!你去吧。”

柴永剑抱拳起身,小心退下。

苏沙在椅中沉默片刻,忽然间哈哈大笑。

屏风后出来一男一女,蒲海云满面堆欢,笑道:“恭喜苏执事,周少主这回临阵倒戈,堪称神来之笔!此番唐国事变,广源行非但无过,反而把最扎实的一桩功劳,给结结实实捞到手里,恭喜恭喜。”

苏沙满脸放光,大笑道:“这都是锦香的功劳!临机一变,不光使我广源行洗清了乱党的嫌疑,还於生死之际救下仇士良的独苗!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当初严庞两位执事说得没错,锦香果然才智过人!是我广源行一朵名花!”

黎锦香道:“只怕柴宗主事后得知原委,会怨恨奴家。”

“姓柴的算什么东西?无非是我广源行的一条狗而已。”苏沙不屑地说道:“拿他当刀使,那是看得起他!至於有什么怨恨,借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

苏沙站起身,边走边道:“李宏这回处置失宜,将来论责定然逃脱不得。李宏一倒,姓柴的一条无主的野狗,只求着有人收留便千恩万谢。既然你管着凉州盟,便把他们夫妻拨到你手下,也好管教。”

苏沙笑道:“到时便是让他喝你的洗脚水,姓柴的也如饮甘露。”

黎锦香垂下眼睛,“苏执事说笑了。”

蒲海云笑道:“大伙儿分头押注,不成想苏执事一把骰子掷下去,竟然来了个通杀。佩服佩服。”

苏沙愈发得意,“仇公公那边的功劳算是捞到手了,还有一位,”说着他压低声音,“你和周飞,还有那位程侯,以前都是见过的,若是有机会,不妨多亲近亲近。”

黎锦香抬起眼睛,目光蓦然一凛。

苏沙干笑道:“我知道姓程的那厮生性好色,不过行里生意要紧,只好让你委屈些,跟他虚与委蛇一番……”

黎锦香道:“我嫁过人的。”

“无妨,周少主也是个识大体的。况且……”苏沙摸了摸颊上的须髯,忽然道:“他不会是喜欢男人吧?”

◇    ◇    ◇周飞是不是喜欢男人,程宗扬不知道,但他联络申服君、徐君房、谢无奕共同致函唐国,揭发窥基行刺汉使,已堕魔道,并且请左街功德使释特昧普亲自作证,立刻引起北司高度重视。

仅仅半个时辰,宫中便即传谕,将窥基与王涯、韩约、李训等人一并列为乱党,发文捉拿。

“乱党与窥基一在内,一在外,两边同时发动,若说他们中间没猫腻,咱家头一个不信!”郤志荣道:“干爹,这帮秃驴该好好敲打敲打了。”

仇士良脸色时阴时晴,自家仅存的独子幸得徐仙师庇佑,被一名路过的江湖好汉救下,可刺客那一刀砍在臀后,千不该万不该,正好伤到阴囊,被送来时,一颗睾丸几乎从伤口流了出来。

若论阴睾手术,唐国大内堪称独步天下,世间不作第二家想。但唐国大内擅长的是摘除,能保证切下来不死,至於这颗关系到仇家子嗣绵延的睾丸能不能保住,连宫里的老手都没把握。

依照他们的说法,这颗睾丸已经受创,若是摘了,至少命能保住。若是勉强缝合,一旦伤势恶化,说不定连命都没了。

仇士良举棋不定,一时想着儿子性命要紧,东西没了就没了,好歹留下一条命,将来也好给自己养老送终。

一时又想着赌一把,万一侥幸痊愈,自己说不定还有抱孙子的一天……

另一名义子道:“干爹,田令孜那厮已经招了,就是他跟窥基勾结,要把咱们全都杀光!那帮秃驴心黑着呢。”

仇士良忽然道:“徐仙长呢?”

众人一怔,郤志荣连忙道:“跟诸国使节已经来了,都在外面呢。”

“请徐仙长进来。”

“光徐仙长?那位程侯……”

仇士良想了想,“还有程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