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宣平坊,程宗扬立刻闭关,在静室盘膝而坐,展开内视。
丹田内气旋膨胀如同球体,睽违已久的阴阳鱼也出现在气旋中,在气海内活泼地游动着。
独柳树下的经历如同一场梦幻,气海内满溢的真元却做不得假。
程宗扬双手左右按在地上,真气犹如长溪,依次涌入手阳明、少阳、太阳;足阳明、少阳、太阳;阳维、阳跷诸经。
自从与王守澄交手时逆行九阳神功,自己经脉的暗伤就一直未愈。大宁坊一战,被观海自爆屍傀阻塞生死根,再度伤上加伤。与窥基交手时,已经是强弩之末,全靠南霁云和吴三桂给力,自己硬撑着才没倒了架子。
这次独柳树渡来的死气,不啻於久旱逢甘露,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虽然生死根内诡异的寒气尚在,不能说已经恢复全盛,但至少有了自保之力,即使正面对上窥基,也敢放手一搏。
七颗光球逐一浮现,又渐渐收敛光芒。阳刚而暴烈的九阳真气回归丹田,气旋随即逆转,变得幽深难测。
阴寒的太一真气涌入生死根,尝试化解屍傀的寒气,但看似相同的两股寒气泾渭分明,反覆冲击也只化解少许。
观海这该死的妖僧!
程宗扬无奈收回真气,然后吐出一口浊气,睁开双目。
他盘膝坐在地上,手肘支着膝弯,一手用指背摩挲着下巴。
让他困惑的是,那棵独柳树到底是个什么存在?
六朝各种灵异,乃至诡异的事物自己也经历过不少,虽然一棵柳树能跟自己产生感应,这事怎么看都不科学。但这个世界如果真能用科学解释,袁大科学家也不至於到处吃瘪,一身科学知识,最后混到要靠算命伎俩糊口。
假如独柳树生而有灵,是一棵能吸收死气的老树精,当自己出现在树下,它感应到自己体内的生死根,主动送出死气,又及时停止——这怎么看都是善意。
可老树精为何要对自己表达善意?
而且表达善意之后,为什么又不再跟自己交流了呢?
是因为沟通条件有限,还是仅仅因为它不想理会自己?
没道理啊。
看来得找个机会,再去独柳树下试试。
程宗扬站起身,推开窗户,往外看去。
听到静室的声响,外面知道他已经闭完关,敖润在外面道:“程头儿,有个和尚求见,说是娑梵寺的。”
娑梵寺?信永?
“让他进来吧。”
片刻后,一名肥头大耳的和尚踏进房内,双手合什,深施一礼,“侯爷吉祥如意!”
“信德?你怎么来了?”
程宗扬认得他是娑梵寺的掌油僧,信永的铁杆。
“师兄交待,”信德小声道:“寺里有点事,请侯爷无论如何过去一趟。”
“什么事?”
“要命的事……”信德凑过来低声说了几句,然后苦着脸道:“信永师兄实在是没辙了,才求侯爷帮忙,给拿个主意。”
程宗扬半晌才吐出来一个字,“干……”
旷野莽莽,四望无人。程宗扬压了压毡帽,然后纵马驰下山丘。
南霁云目标显眼,这次没有随行,而是留在曲江苑,以备接应。程宗扬只带了杜泉和独孤谓这两个长安的土着,三人都贴了胡须,用黄连水涂了皮肤,换上半旧的布衣,打扮成做买卖的商贩。
长安城此时已经彻底乱了套,各坊都有贼人攻杀不断。左右神策军只守着各处城门,防备乱党逃脱,对坊市间的乱象既无心理会,也无力处置。
程宗扬有仇士良的令牌在手,自然畅通无阻,但在城内还是遇到了些麻烦,一伙蟊贼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拦路打劫,被南八一喝,才作了鸟兽散。
从曲江苑到娑梵寺,一路都是田地。信德传完话,便去了延福寺,免得被人盯上,露出马脚。三人一路疾行,终於在午后赶到寺前。
信永在山门外翘首以盼,远远看到三人的身影便挥舞起手臂,殷切地叫道:“菩萨哥哥!”
“别废话!”程宗扬快马赶到,压低声音道:“李训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信永领着程宗扬来到僧舍,把舍内的小沙弥赶出去,然后亲手奉上香茗、茶点,又点了支净香,这才坐下说道:“我也慌啊。李相爷昨晚在野地里头待了一宿,天不亮就过来叩门,一见着我就跪下了,说是走投无路,要我给他剃度。”
“把我给吓的啊……”信永摸着鋥亮的光头,一脸唏嘘地说道:“蛋都提溜着。”
“……你们禅宗的和尚都这么说话的?”
“见性成佛嘛。机锋,机锋。”
“他人呢?”
“后头呢。”信永为难地说道:“菩萨哥,我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没个稳妥处。毕竟我小庙如今也算家大业大,上上下下总有千把大活人张着嘴,嗷嗷待哺的。李相爷说是得罪了宦官,求个活路。可就算藏在山里头,也不牢靠,万一哪天走漏了风声,这庙没了,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你一个和尚还列祖列宗,怪不得天竺那一派不认你们。
“你还真打算收留他?”
信永摸着光头,苦着脸道:“我这不正犯愁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他都求到门上了,我还能把人推出去?那不是害人吗?可我寺里头也是人命啊,我自己乱发好心,万一倒霉也就算了,连累满寺的僧众跟着我没了结果,罪过就大了。”
“老永啊,你不是这么迂腐人啊,真为这个犯难?”
信永道:“就知道瞒不过菩萨哥。我是这么想的,那位毕竟是当朝宰相,又是因为宦官犯的事。我要是闭门不纳,娑梵寺的名声可就臭了,外人再提起来,准没好话。咱们宗教界,吃的就是名声饭。有名就有钱,有钱就能弘法。反过来说,名声坏了,我们禅宗还有什么混头?菩萨哥,你说对不对?”
程宗扬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还有吗?”
信永眼巴巴看着他,“到底是条人命。”
“你自己都有计较了,还找我商量什么呢?”
“我心里头不妥当,就是怕。”信永涎着脸道:“菩萨哥,你给我指指路,我就信你!”
“李训知道我要来吗?”
“我没跟他说。你要见他,我这会儿就叫人。我是想着,咱俩先碰碰头,商量商量,怎么弄个妥当的法子。”
“你说的妥当,意思是人也救了,也不得罪宦官?”
信永一拍大腿,“就是这个理!”
“是个屁!你要这么想,赶紧把庙产分了,大伙儿各奔生路。”
“佛曰天无绝人之路啊。”
“那是佛说的吗?”
看着信永一脸乞求的表情,程宗扬叹了口气,“算了,我先见见他,问清楚再说。”
“成!”
信永去后院带了人过来,然后掩上门,亲自守在外面。
程宗扬摇了摇头,信永不是怕事的人,不然也不会把李怡藏在庙里。他有的没的扯了一堆,真正的原因恐怕是知道些内情,拿不准李训跟自己有没有过节,才借口找自己讨主意,把事交给自己。胖和尚也算是有心了。
李训已经换了布衣,乌纱襆头也换成半旧的布巾,打扮成苍头的模样。只不过他养尊处优惯了,虽然面带惊惶,但头脸油光水滑的,一看就不是整日操劳的仆役。
进门打了个照面,李训顿时一惊,“程……程侯?”
程宗扬放下香茗,丝毫没有让座客气的意思,“吓了一跳?看来你也知道李昂算计我了。给我说说,你们为何存心害我?我怎么招惹你们了?”
李训局促地挪了挪脚,然后猛一抱拳,长揖到地,“程侯见谅!实是郑注那厮鼓动圣上,说太真公主有意程侯。程侯身为汉国重臣,势必不会入赘,万一太真公主外嫁,将不利於大唐。”
“怎么对大唐不利?杨玉环嫁给我,汉唐结亲,不是两利吗?和亲这种事,你们唐国又不是没干过。”
“若是宗室,我大唐自然乐见其成。可太真公主乃是镇国大长公主……”
“她要是外嫁,你们唐国就镇不住了?”
“程侯明鉴,太真公主委实不能外嫁。”
“原因,我要听听你们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
“回程侯,实乃……先帝之时,有仙人降谕,杨氏女当为公主,守贞明志,奉道护法,以待仙缘。”
“事到如今,还藏头露尾?”程宗扬冷笑道:“看来你挨的那一拳,还是轻了。”
李训脸色紫涨,最后颓然跪倒,嘶哑着嗓子道:“待死之人,有眼无珠,终为天下所笑。实不相瞒,听闻公主有意程侯,圣上便动了杀心。但太真公主已值芳龄,即使没有程侯,到底难免怀春。郑注……”
“呯”的一声,程宗扬将茶盏掼在地上,瓷片纷飞,喝道:“到底是谁?”
“是我……”李训以头抢地,“是罪臣引来窥基。原想着为主分忧,除此后患。”
“果真是你吗?”
李训愕然抬首。
“是谁告诉你,窥基有灌顶秘法的?他是大孚灵鹫寺沮渠二世大师亲传,私下研习蕃密秘法,外界没有多少人知道吧?”
李训怔了半晌,然后倒抽了口凉气,“是鱼弘志!他说,说魏博的乐从训入京,就是跟窥基修习秘法。”
程宗扬冷冷看着他。这蠢货显然是被人当枪使了。鱼弘志作为李昂的心腹,天天围着李昂转,却绝口不提,反而借他的嘴,引诱他去给李昂和窥基牵上线。从一开始,鱼弘志就操着心思,把李昂、杨玉环,甚至窥基都算计进去。偏偏李训这蠢货就这么好使,不但卖力给窥基牵线,还控空心思争功诿过,起事在际,硬是将郑注排挤出去……
程宗扬皱起眉头。郑注真是被李训排挤走的吗?还是他故意引诱李训生出独占功劳的野心,然后顺水推舟,将事败的关键都推到李昂和李训这对君臣头上?
郑注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借宦官起势,成为李昂的心腹,转脸便将荐主王守澄弃若敝屣,为李昂谋划诛宦。布置妥当之后,又脱身从漩涡中跳出,冷眼旁观诛宦事败。转过头接着去勾搭杨妞儿,说什么女帝当朝。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
杨玉环若是真信了他的鬼话,以异姓公主的身份问津帝位,必然要跟唐国的宗室、大臣、乃至群宦反目。李昂与李训等一众大臣已经输得不能再输,杨玉环再跟宦官斗得两败俱伤,唐国中枢等於彻底废掉。到时候还有实力问鼎天下的,便是……藩镇!
程宗扬深吸了一口气,“你们跟窥基合谋,乐从训又在作什么?”
李训苦笑道:“罪臣原本想引魏博牙兵助阵,可乐从训临阵背约,不但没有出兵讨逆,反而抢先逃脱。”
“你们是怎么定的约?”
“乐从训借口返回魏博,暗中带领亲信牙兵,事先躲藏在大宁坊内,约定早朝时率兵入宫,谁知却失期未至。”
“大宁坊?浑家?”
“是。他与浑家的家主,都是窥基门下,有些交情。”
所以把浑家灭门的是乐从训?这家伙简直是疯狗!
程宗扬这会儿真是服了。从上到下,参与诛宦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计。李昂信心满满的诛宦夺权,就好比驾驶着一辆外表光鲜的破车,长鞭一挥,原以为齐心协力的驭马奋然扬蹄,谁知却是各奔一方,彼此间还相互撕咬。皇权这辆破车立刻散了架,让李昂狼狈跌落尘埃,一跤摔得筋断骨折,再无法翻身。乱奔的驭马各自撒欢,活脱脱就是一群失去笼头的野马。倒霉如李训,干脆一路奔到庙里,都想要落发了。
程宗扬熟视李训良久,“你想活命?”
李训惨然道:“蝼蚁尚且偷生,罪臣有负君王,本该以死赎罪,只是……”
“只是被李昂指斥你谋反,使得你灰心丧气,也顾不得为主尽忠了?”
李训垂头不语。
程宗扬轻飘飘道:“你儿子已经死了。”
李训露出震惊的眼神。
“他写了服辩,自承跟你密谋,私刻玉玺,图谋篡位。因为交不出玉玺,被推事院的人拷打致死。没抓到你这个主谋,那帮宦官拿府上的家眷大肆报复,听说将令媳跟令公子的屍首头腹相对绑在一起,搜查藏在她体内的玉玺。”
李训脸色又青又白,忽然“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程宗扬冷冷道:“我不会救你。因为你不值得救。你这条命,本该留在大明宫的含元殿上。”
“咣铛!”程宗扬把一柄短刀丢到案上,然后推门而出,“信永,外面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