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横刀立马仇士良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殿外,只见天色已亮,长安城仍然如同一锅沸水,动荡不已。
忽然一队人马从天策府中驰出,那些身经百战,赫赫有名,却无兵权的将领顶盔贯甲,挟刀带矢,人如虎,马如龙,沿着棋盘般的大街狂飙突进。
每至一坊,便有一骑驶进坊中,沿途遇到贼人,当场斩杀。一直奔到十字街心,方才勒住坐骑。
同样,在坊外大街交错的十字街口,也有一骑停下,横刀立马,当街四顾。
从城东到城西,不到两刻锺,城中一百零八坊,连同坊外的大街,各有一名天策府的甲骑驻守。各坊坊门大开,诸将彼此相望,区区二百余骑,如同一张大网,将整个长安城牢牢控制住。
天策府将领长刀烈马,盔甲鲜明,往街心一立,那些贼寇顿时慌了手脚,刚才还火头四起的各坊立刻安静下来,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中。
片刻后,有贼人见坊中只有一骑,终於壮起胆子,在背巷暗暗纠集起人马,然后发了声喊,齐齐从街中冲出,舞刀弄棒地杀上来。
这些贼人平常好勇斗狠,惯会欺压良善,里面甚至有些是官军假扮,不是没见过血的菜鸟,可这会儿撞上天策府诸将,才真正见识了什么是正规军,什么叫天策上将。只一个照面,就跟割韭菜一样,被砍倒一大片。
他们的刀棒连破甲都不能,江湖上用的飞刀、暗器,更是不济,即使打中,也轻易被盔甲弹开。等人家举刀反杀,别说什么铁拳、狂腿、横练功夫,连几位好汉身上遍体镂刺的毗沙门天王像都抵挡不住,长刀所至,血肉横飞,人命就如同草芥一样,转眼丢了一地。
剩下的贼人心胆俱碎,跟炸窝的老鼠般,拚了命地四下逃蹿。
诸将收起长刀,挂在鞍侧,然后从容摘下雕弓,搭上羽箭,一箭一个,毫不留情地猎取生命。
等他们放下雕弓,坊中寂无声息,只剩下以十字街为中心的满地屍骸,四面长街空荡荡的,无人再敢冒头。
仇士良张开嘴巴,下巴几乎掉到脚面。
长安城四处起火,他坐拥数千神策军,都觉得枣手,结果天策府只用了二百余骑,便瞬间平定了局势。
就如同一桶冷水倒进沸锅,刚才还热火朝天的打劫抢掠,一眨眼就安静得跟空城一样。
再看看宫门方向,五座宫门,各有一骑驻守,这要是调头杀进来……
虽然蛋早就切了,但仇士良还是感到一阵由衷的蛋疼。
难怪王爷放着宫里不管,却要亲自登门拜访卫公。天策府这帮猛人,真是惹不起啊。
仇士良赶紧回想,自己昨天的态度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当?
在卫公面前是不是有点儿不够谦卑?
姿态是不是放得高了些?
哎妈!这事儿闹的!
一股尿意直冲天灵盖,仇士良忍不住跺了跺脚。
徐君房凭栏而立,赞叹道:“皇图天策,果然不凡。听说天策府诸将日子过得颇为拮据,没想到锋芒一试,仍剽锐如斯。”
仇士良心头微动,连忙叫来郤志荣,叮嘱道:“昨天许给天策府的财物,一律加倍!另外再筹笔款子,赶紧给天策府的将军们发些赏金,就当是此番平乱的辛苦费。你跟卫公说,我这人是个真性情,脸上藏不住事。我们仇家那也是武将出身,当年也受过卫公教导,正经的一家人!论起来我还得叫卫公一声老叔呢!亲戚间不走动,都生疏了。改天我带上亢宗,去给老叔请安。”
郤志荣一一记下,然后道:“干爹,款子从哪儿来?”
仇士良皱眉道:“这话怎么说的?”
郤志荣提醒道:“要是从大盈、琼林两库走……”
仇士良明白过来,大盈库和琼林库是宫中府藏,各地的贡物都是送到两库。问题是这两库都在王爷手里头管着,要是从库里走,说不得人情都归了王爷,自己一番心意,连毛都捞不到。
仇士良眼珠一转,“那些个胡商不是一直在巴结吗?找他们挤笔钱出来!反正天策府诸将平乱,也是保全了他们的生意。这钱他们出得不亏!”
郤志荣会意应下,刚要告退,仇士良又叫住他,“丹凤门外面那个,是苏定方苏将军吧?去,把我那匹御赐的大宛良驹给他送去。可怜见的,苏将军身材如此魁伟,寻常战马让他一骑,跟夹条狗似的……”
◇ ◇ ◇辰时,一队车马从曲江苑驶出,数百名宫人、太监摆开仪仗,前呼后拥,络绎北行。中间一辆凤辇由六匹驭马拉着,车厢金碧辉煌,宛如宫室,尽显皇室的尊贵与奢侈。
太皇太后郭氏神情凄苦,脸上犹带泪痕。她挽住一只白美的柔荑,泪眼婆娑地说道:“好孩子,这回多亏了你。”
白霓裳甜甜一笑,扭头翻了个白眼。
杨玉环这该死的!把自己扔到太真观,贴身保护太皇太后,她好去跟程郎厮混!
白霓裳心里一股股酸水直往上冒。太过分了!她是太皇太后收养的义女,要尽孝也该是她的事,凭什么让自己代劳?她就是看不得自己跟程郎在一起儿,故意棒打鸳鸯!
太皇太后絮絮说起往事,她是宪宗皇帝的正妃,升平公主之女,大将郭子仪的嫡亲孙女。因为家世太过显赫,宪宗心有所忌,始终没有给郭氏封后,直到驾崩,也仅仅是贵妃的头衔。
不过继任的穆宗皇帝是郭氏亲子,登基之后,立即晋封郭氏为太后。穆宗驾崩,随后登基的敬宗是郭氏的嫡亲孙子,郭氏的头衔也由太后晋升为太皇太后。再然后敬宗为宦官所弑,又立了她另一个嫡孙李昂为帝。
三位皇帝都是她的血脉,郭氏地位稳固,尊荣更是无人可及,但是短短六年间,眼睁睁看着丈夫、嫡子、嫡孙接连崩逝,郭氏内心的悲苦可想而知。
如今朝中再起风波,传言自己的孙子被几位宰相为首的乱党裹胁,要诛灭宦官,最终事败,皇帝被太监护送回后宫,乱党纷纷下狱。接着满城大乱,盗贼横行,郭氏内心一片煎熬。
若不是被义女太真公主留在曲江,又让白霓裳日夜守护,只怕郭氏宁肯一死了之,也免得看到这些不争气的儿孙们胡乱糟蹋父祖的基业。
白霓裳虽然气恼杨玉环不讲道理,但既然答应过保护太皇太后,也是说到做到。行事极为用心,两天来与郭氏形影不离,恪尽职守,对郭氏尊敬有加。
她身长貌美,举止斯文有礼,平常相处又温柔可亲,相处虽然只有一两天,却极得郭氏喜爱。今日一早,博陆郡王亲自让鱼朝恩来请太皇太后还宫,白霓裳也一路随行。
启程前,她听说城中大乱,已经做好出手的准备,却不料入城之后,只见秩序井然,每个街口都有一骑甲士驻守,远远看到太皇太后的鸾驾,便下马行礼。莫说盗贼,街上连个闲人都看不到……
正觉得纳闷,忽然听到一阵惊雷般的车声。
一辆双马双轮的轻车从坊中驶过,车上的女子红衣如火,额头香汗隐隐,玉颜姣如朝霞,随着马车的颠簸,傲人的身材一览无余。
不是杨玉环那该死的胖妞儿,还是哪个?
她双手挽着缰绳,一边驾车,一边娇叱道:“坊正给我滚出来!”
“限一刻锺内,召齐坊卒,清理坊中不法之徒!”
“若有强梁难制,报予天策府甲骑知晓。”
“再挑十个能跑的,跟随本公主公干!”
“谁敢拖延推诿,杀无赦!”
坊正连滚带爬地奔出来,追着马车道:“小的知道了,公主慢走啊……”
天策府诸将百姓不熟,太真公主的名头,长安城里就没有不知道的。上至九十九,下到刚会走,无不谈虎色变,凶名之盛,可止小儿夜啼。
好处就是:太真公主说的话,大伙儿真信——不听公主号令,她真敢杀你全家。而且杀了也白杀,都没处说理去。
换成别人,即使卫公亲至,也没这种效果,毕竟说明身份就得半天,哪儿像杨玉环这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经历了两日的骚乱之后,所有人都已经不安到了极点,此时听到昔日净街虎令人心胆俱裂的娇叱声,如闻玉旨纶音。从坊正,到坊卒,再到百姓,感觉一下子就有了主心骨,似乎又回到往常太真公主当街施暴,叫骂殴斗的太平时节。
杨玉环一嗓子喊出来,整个坊应声而动。坊正跑到十字街心,向天策府的甲骑报明身份,听从吩咐。这边坊卒纷纷出门,在十字街集中。坊正挑出十个,紧跟在太真公主车后。其余的抄起棍棒,在坊正带领下,逐巷清理潜藏的贼人。
不多时,发现周围已经安全的百姓也纷纷出来,箪食壶浆,犒劳王师。
杨玉环红衣烈马,穿坊而过,车后已经跟随了百余名坊卒,都是各坊挑选的精壮。到了坊外的大街上,杨玉环随手一指,将这批坊卒交给街头的天策将领,由其指挥分派。
杨玉环驾车兜了一圈,然后朝鸾驾驶来。
“干娘!”
杨玉环跃上马车,立刻开始翻箱倒柜,“你前天带来的那壶三勒浆呢?我都快渴死了!”
“你这丫头,怎么还是毛毛躁躁的?”郭氏拿出一只银壶,用碧玉盏斟了一杯,又是责怪,又是宠溺地递给她。
杨玉环凑过嘴巴,就着郭氏的手喝了,然后趴在郭氏膝上,整个人像团软泥一样,姿态全无。
“我一大早就挨个里坊嚷嚷,连口水都没喝,嗓子都要冒烟了。”
“宫里那么些人,怎么让你上街?”
“谁让我嗓门大呢?嘿嘿,我刚才遇到一伙贼人躲在巷子里,一嗓子把他们差点儿吓尿了,没头蜂一样乱蹿,被我砍倒几个,剩下的都捆了个结实。干娘,我厉害吧?”
郭氏在她脑门戳了一记,“你呀!”
“好厉害呢。”白霓裳翻着白眼,口气凉凉地说道:“公主殿下出马,一个顶俩呢。”
“咦?你怎么坐着?你个布衣民女,不是应该跪着伺候吗?”
“你——”
“我怎么了?”杨玉环拍着胸口道:“我又没有随随便便就让人睡了!”
被她在旁人面前揭破隐私,白霓裳又羞又气,尖声道:“杨!玉!环!我要跟你决斗!”
“来啊!谁怕谁!有种你就当着干娘的面砍死我!”
白霓裳拍案而起,杏眼喷火,忽然间嫣然一笑,“你不就是被我拔了头筹,看着我跟程郎情投意合,嫉妒得眼红发狂吗?有种你也去跟他睡啊,我保证不会吃醋。”
这回轮到杨玉环跳脚,“你——放狗屁!放屁狗!狗放屁!”
郭氏却上了心,忙问道:“你们说的那个程郎,是程侯吗?”
白霓裳言笑宴宴,“是的呢,太后娘娘。”
郭氏忧心忡忡地说道:“我听说,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啊。”
“呃……你从哪儿听说的?”
“昂儿来请安的时候,提起过那个程侯,说他一来长安,就擅闯大慈恩寺,亵渎佛祖,还强辞夺理,凌迫朝廷,一副穷凶极恶的嘴脸。”
“不是哪样子啦。”
郭氏拉起她的手,关切地说道:“你们俩,可是下过定了?”
白霓裳一时狼狈,羞得红了脸,“还没有……”
“那……”郭氏往杨玉环看去。
杨玉环一跃而起,“后面还有好几十个坊呢!干娘,我先走了!回头跟你聊天罗。”说着纵身飞出车外。
高力士拢着手,跟鱼朝恩凑在一块儿,啧啧赞叹道:“公主这身手,又有精进。这招八步赶蝉,身随影动,可谓精妙绝伦。”
鱼朝恩对这个马屁精也是心烦,木着脸道:“公主资质非凡,犹如天人。”
高力士笑得跟朵菊花一样,“那可不是!”
◇ ◇ ◇城中暴乱方定,难得有了片刻安宁。晨曦下,程宗扬披着薄衫,临窗而坐,手里拿着一只瓷盏,里面是烫好的清酒。几上放着清粥小菜,还有一壶酥酪。
成光跪在一旁奉盏布菜,她穿着一袭薄纱,扭着腰肢,极尽婉态。
程宗扬没有理会她,举杯饮了口酒,心里却是想着昨晚古槐下,那一闪而逝的感应。
黑魔海巫宗一脉,擅长各种诡异的巫术。泉玉姬作为被黑魔海从小调教的御姬奴,专门凝成魂丸,供人控制。
同样的魂奴还有一个,就是面前的成光。只不过她的魂丸是剑玉姬特意让人送来,泉玉姬那时她们还没有防备,让自己捡了个漏,轮到成光,天知道她们有没有加料。因此程宗扬将成光的魂丸束之高阁,一直没有使用。
现在连个比较都没有,也不知道当时只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失去魂奴的后遗症,或者,泉奴真的那里出现过。
自己对泉玉姬很难说有什么男女之间的感情,但作为不会背叛的奴婢,泉奴对自己永远都只有服从,那种可信任感,就像自己的手指一样。泉玉姬突然失去音信,就如同断了自己一指,十指连心,痛彻心肺。
只要有一线可能,程宗扬都不会放弃自己失去的手指。除非她像孙暖一样,已经成为泉下枯骨。
程宗扬闷闷喝着酒,良久道:“雉奴呢?”
“昨晚出去一趟,刚回来。”
“怎么又跑出去了?”程宗扬不高兴地说道:“我不是交待过,不许她离我两丈吗?当主子说的话是放屁呢!”
成光低下头,心里嘀咕道:你去骂她啊,快点儿。
“去干嘛了?”
“奴婢也不知道。好像是去见什么人。”
去见谁了?难道还贼心不死,跟特昧普勾搭上了?不至於吧。除此之外,她在长安还认识谁?总不会是去见黎锦香了吧?
“那两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