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共三十七名宋军,无一漏网。」秦桧在寨中转了一圈,回来说道。然后
他压低声音:「寨子里的男人都死了,这个寨子也完了。」
程宗扬已经见惯生死,但看到这惨烈的一幕仍不禁心头发紧。他咬了咬牙齿,
忽然抓起旁边的一具屍首,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王管家只是被踢晕过去,因此躲过一劫,没有被愤怒的荆溪女子撕碎。他被
程宗扬一个耳光抽醒,看到场中的形势,立刻尖叫道:「饶命!饶命!」
程宗扬森然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筠州的乡勇!是官兵!是官兵!」
「官你妈的兵!」程宗扬一个耳光抽掉他半边牙齿,「来干什么的!」
王管家满口流血,大着舌头道:「我们是来催粮的……是王团练的主意!」
他狂叫道:「不关我的事啊!」
程宗扬咬牙道:「少罗嗦!快说!」
王管家一五一十地交代自己的来历。他们都是王团练管辖的筠州乡兵,常平
仓失火,州中紧急征集粮草。王团练除了逼迫州民,还派出乡兵四处劫掠。
「杀人抢粮?宋国官府还真有本事!」
「都是王团练!他为了赚钱,让我们来抢粮,好卖给官府!」王管家急於洗
白自己,拼命说着,嘴角都溅出白沫,「王团练说,这些蛮族不服王化,杀了也
就杀了……」
「王团练那个狗崽子还没死吗?」
王管家死命摇头。「大少爷的骨头断了几根,一直起不来。我家太太天天向
老爷哭诉,要找那个姓程的商人算账……」
「砰」的一声,一块石头砸在王管家的脑袋上。王管家白眼一翻,顿时又晕
过去。
相雅美目通红,几乎流出血来,她还要再打,程宗扬连忙拦住她。
相雅手中的石头「砰」的掉在地上,她美目淌下如血的泪珠,良久才叫了一
声「程商人——」然后发出一声凄痛无比的悲声,令人肝肠寸断。
好不容易等相雅冷静一些,程宗扬才从她断断续续的泣诉中得知事情原委。
这支荆溪蛮族多年前受到县衙的压迫,举族迁到山中,少与外人接触,但程
宗扬的出现改变他们对外界的印象,尤其是秦桧按照程宗扬的吩咐,两次到衬寨
送来族人需要的各种货物,更打消他们对外人的戒备。
因此这些乡兵傍晚时来到村寨,受到荆溪人最诚挚的欢迎。他们拿出最好的
食物、最美的果酒招待这些远来的客人,没想到迎来一群豺狼。
姓王的管家花言巧语打听村寨的情形,得知所有人都聚在这里,於是起了歹
心。在欢迎的宴席上,那些乡兵突然出手,这支荆溪人虽然不乏勇士,但猝不及
防下,所有男丁来不及拿起武器就被乡兵杀死。荆溪女子白皙的皮肤和美丽的容
貌更激起他们的兽欲,直接在荆溪人神圣的图腾柱下大肆奸淫。如果不是他们放
火焚烧村寨,这支荆溪人可能无声无息间就被灭族,连凶手都找不到。
说起来,荆溪人遭此大难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如果不是自己故意哄抬粮价,
这些乡兵未必会来;如果不是自己给荆溪人送来货物,荆溪人也不会毫无防备;
如果不是自己为避免节外生枝,一直容忍王团练,更不会有今日的惨剧。
程宗扬越想越是窝火,寒声道:「会之,我看姓王的是留不得了。」
「属下明白。」秦桧道:「我与长伯一起去。」
「不。」程宗扬一摆手,「神不知鬼不觉除掉他,太便宜这王八蛋!我要让
他身败名裂,死得不能再死!」
「公子的意思是?」
程宗扬没有再说,而是对相雅道:「这里的事有我一半的责任。你放心,我
会给你们族人一个交代。」
相雅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他们的交谈,但明白他要为自己的族人报仇。她拭去
泪痕,白皙的面孔上露出荆溪女子的坚毅。「你已经救了我们全族女人的性命,
我们要自己为死去的丈夫和父亲报仇。」
程宗扬道:「你们的仇人是筠州的团练,他手下有近千名乡兵。」
「如果我们不是相信敌人的谎言,再多的敌人也攻不破我们的村寨。」见程
宗扬不相信她们有复仇的能力,相雅取下图腾柱上的一只号角,然后用力吹响。
苍凉的号角声传入深山,接着,一阵沉闷的兽鸣应和般远远响起。
大地微微震动,在程宗扬惊愕的目光下,一个庞大的影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程宗拟见过阁罗乘坐的白象,识这头巨象比阁罗的白象体形更大,高度接近两丈,
如同一座移动城堡。它遍体披着灰褐色的长毛,象鼻粗长,巨大的象牙弯曲出极
大的弧度,圆桌大的象蹄落在地上,整个地面仿佛被踏得凹陷。
程宗扬的口里有些发干,如果自己没有认错,这应该不是大象,而是一头活
生生的猛玛!干!自己拿到的竟然是猛玛牙,难怪比一般象牙更巨大。
在自己的世界里,猛玛早在史前一万年就已经绝迹。程宗扬完全没想到这里
的群山之间竟然还有长毛象的存在。他已经放弃弄清六朝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时
代,即使真的是史前一万年,程宗扬也不会有半点惊讶。
地面的震颤不断传来,一头又一头的猛玛出现在焚烧过的村寨中。相雅把号
角挂在胸前,抓住猛玛的长毛,敏捷地爬上猛玛的背上,然后吹了声号角。
猛玛如巨蟒般的长鼻伸出,以不逊於人手的灵巧卷住图腾柱旁的一根长矛,
递到相雅手中。
相雅的白衣被军汉们扯碎,只有几块碎布贴在身上,露出大片大片的肌肤,
但她对自己裸露的肌肤毫不在意。她跨在超过自己体形百倍的猛玛巨兽上,手握
长矛,像一个勇武的女战士。接着手臂向前一挥,长矛呼啸着刺中一棵大树,深
度几达半尺。
荆溪女子纷纷攀上猛玛,跟随着相雅乘坐的头象,将长矛投在同一棵树上,
展示出她们精湛的掷矛手法。然后相雅吹起号角,座下的猛玛迈步上前,足有一
间房子那么大的头颅顶住树干,像折断一根牙签般,将大树顶断。
号角声中,所有的猛玛同时扬起巨鼻,犹如一片森林,接着巨口张开,发出
沉闷而雄浑的吼叫声。那声音并不高亢,然而站在近处,空气中传来的压力仿佛
要将耳膜压碎。
程宗扬这才明白她们哪里来的信心。用驯服的猛玛当作坐骑,简直是拥有冷
兵器时代无敌的移动堡垒。
面对这样的巨兽,申婉盈固然花容失色,勇悍如金兀术、青面兽也禁不住露
出惧意。秦桧仍保持着神态自若的文士派头,但长袍微微鼓荡,显然不那么轻松。
假如这支猛玛战队投放到战场上,再多的战马恐怕也要拉稀。
「有了你们这支猛玛战队,我的把握更大了。」程宗扬提高声音,「如果你
们还信得过我,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让你们报仇雪恨!」
相雅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们相信你!」
筠州。知州衙门。
滕甫拍案而起,「三十万石!」
程宗扬道:「这个数量大了点,我已经和昭南人说了,有十万石……」
「断断不可!」滕甫打断他,「三十万石便三十万石!」
程宗扬为难地说道:「可是昭南人开价甚高……」
「索价几何?」
「每石八百铜铢,加上运费,至少九百。」程宗扬苦笑道:「这个价格实在
是太贵了。」
滕甫长叹道:「你可知道如今筠州粮价多少?每石一千四百铜铢!自从你走
后,筠州粮价便连番飞涨,宏升粮铺与日昌行这些奸商,收购价压在一千铜铢,
出售价却是水涨船高,一转手便是四百铜铢的利润!即便官府征购还索要一千二
百铜铢的高价。你这些粮食如果卖与那些粮商,每石至少是一百铜铢的利润,你
却径直找到本官。」滕甫频频点头,「你很好,很好!」
程宗扬谦虚地说道:「在下正好路过昭南,听说昭南人有一批粮食要出手,
想到州中缺粮才引他们来交易。大尹明鉴,每石九百铜铢,三十万石便是二十七
万贯,合十三万五千金铢。这笔巨款……」
滕甫顿时怔住。十三万五千金铢相当於筠州五年赋税的总合,而筠州最好的
年景,结余也不足十分之一。也就是说以筠州的财政收入,五十年也凑不出这笔
巨款。
「不必担心!」滕甫断然道:「这笔款项由我来筹措。你先唤那些昭南人进
来,这三十万石粮食正解我军燃眉之急!绝不容有失!」
程宗扬暗赞一声。不愧是当过朝廷大佬的,真是有担待!自己本来还准备了
一大堆说辞,怂恿滕甫铤而走险,没想到他一口就答应下来。
程宗扬从衙中出来,向那名挑选好的昭南人知会一声,让他进去与滕甫面谈。
然后对秦桧道:「我们走!」
上了车,程宗扬才道:「你打听清楚了?」
「一共二百万银铢,昨日刚刚押解到筠州衙门。」秦桧道:「这笔款项是前
线的军饷,本来年前就该发放。宋国财政捉襟见肘,一直拖延到现在才不知从哪
里挤出这笔钱,消息断不会有误。滕知州的意思是?」
「滕知州肯定要动这笔款项。」程宗扬道:「私挪军费,这位滕大尹的胆量
真不小。」
秦桧道:「宋国优待文臣,何况滕知州还做过御史中丞,为着朝中老臣的体
面,总要包容一二。不过兹事体大,纵然不会杀头也免不了下狱问罪。」
程宗扬琢磨一会儿。这位滕知州实在不是个坏官,让他背这个黑锅也是迫不
得已,但能帮他一把,最好帮一把。「会之,给滕知州送封书信过去。」
程宗扬自己的书法实在不怎么样,死奸臣倒是一笔好字,一般的书信都由他
来代笔。秦桧也不推让,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墨,说道:「写什么?」
「给滕大尹算笔帐。」
滕甫与昭南使者商晤多时,谈定三十万石粮食的交易才有时间打开书信,他
一目十行地看过,立刻唤来家丁。「程公子呢?」
「一个时辰前已经与秦伴当离开了。老爷可是要叫程老板过来?」
滕甫重新读了一遍书信,摇了摇手。「不必了。拿札子来,今日之事我要立
刻上奏。」
滕甫当日便写好札子,程宗扬递来的书信被他一字不改地抄入其中。
信中程宗扬确实算了笔帐,但不是给他,而是为宋国算了笔帐。滕甫之所以
挪用军费购买粮食,只因前线已然断粮。与其运送二百万银铢的军费,不如换成
粮食以解前线燃眉之急。
如果按照正常程序,与临安的案牍往来至少要一个月之久,文书送到早已时
过境迁。况且不论是否挪用军费,单以成本计算,从筠州本地购粮肯定能节省大
笔开支。
程宗扬在信中便是从成本入手。按照宋国一般的军粮转运,各地派遣民夫往
筠州运送粮食,每运送一石粮到筠州,路上的耗费几乎在十倍以上。
如今宋国各地均粮价腾贵,即使能买到六百铜铢一石的粮食,运到筠州的实
际成本也远远超出一贯。如今筠州用九百铜铢的价格购买三十万石粮食,再没冇
其他支出,算下来成本只有各地调运的数分之一。
滕甫在札子中列出各地粮价,以及由官方组织民夫运到筠州的实际成本,包
括途中耗费、征用民夫所误工时,一笔一笔分列清楚。事后滕甫因为挪用军饷被
有司论罪,宋主也因为这封札子,特旨下诏不问。后来这封札子被收入《六朝名
臣奏议》一书,被人评论为:以宰执之才行商贾之术,事不足道,仁心可嘉。
程宗扬的身份只是昭南与筠州方面的引见人,昭南的使者与滕知州见上面,
就没自己什么事了。紧接着他去见了云氏在筠州的暗桩孙益轩,商量已定,才与
秦桧一道赶往王团练位於城南的大宅。
程宗扬亲自登门,王家的下人照样爱理不理,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出来一名
管家,阴阳怪气地说道:「老爷不在。太太说了,程商人是自己来的就不用拜见
了。一名贱婢在我们王家眼里如猪狗一样!却有人当了宝。一个不识时务的外乡
人,小心后悔晚矣!」
程宗扬早知道有这一出,心平气和地听他骂完,然后递上一张折好的信笺,
微笑道:「劳烦管家递给王团练,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管家不屑一顾地接过来,打开一看,胡须顿时抖了几下,然后飞快地跑进后
宅。
程宗扬好整以暇地喝着白开水,不多时那管家又奔出来,「老爷有请!」
王团练穿着一身绛紫色的祥云茧袍,他屈指弹了弹那张信笺:「五千石?」
「正是。」
王团练冷哼一声,「程公子好生豪富。」按现在的价格?五千石粮食合三千
多金铢?无论如何也不算一笔小数目。
「冤家宜解不宜结,多个朋友多条路。」程宗扬一脸阿谀地陪笑道:「还请
王团练笑纳。」
王团练对这个外路商人愈发鄙夷,冷哼一声收起信笺,心里暗道:敬酒不吃
吃罚酒!让你倾家荡产滚出筠州,才见我的手段!
他不知道,对面的外乡商人也转着一模一样的心思:善恶到头终有报,让你
身一败名裂、满门尽灭——见我的手段!
程宗扬本来不想和这个地头蛇多做纠缠,但荆溪村寨的惨剧让他下定决心。
一个小小的团练也敢盘踞筠州作恶多端,撞上我算你恶贯满盈,既为荆溪的朋友
雪恨,也为筠州人除此一害。
次日一场大雪覆盖筠州。担心突降大雪酿成灾祸,天未亮,滕甫便出门察看
雪情。
浮凌江畔的粥棚人头涌动,大批民夫聚在此处,都盼着大冷天能喝上一口热
粥。粥棚如期开门,成包粮食被倾倒出来,用石臼春好。粥棚前,数十口大锅一
字排开,待热水烧滚,春好的粮食倾入其中,在沸水中滚动着,不多时便飘出粥
香。
滕甫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在粥棚前驻足良久,今天他的注意力更多是放在浮凌
江上。
江面上铺满筏子,每一条筏子都有一名昭南人在操篙而行,筠州急需的粮食
堆在筏子上,正源源不断地驶到江畔,岸上有数十名来自筠州衙门的官吏正在点
验粮食。由於常平仓被焚,库房来不及重建,只能在常平仓清理过的废墟上搭起
棚子堆放粮食。
那些官吏前后奔忙,指挥充作仓丁的乡兵搬运。由於粮食太多,从清晨到现
在,众人都累得人仰马翻。
一名吏员抹着汗道:「这些昭南蛮子!连蒲包都不知道用,还得一船一船的
称量。」
「哪里还用称量?」旁边的吏员悄声道:「一筏三百石,用三百条蒲包正好
装完,我经手过了十余船,半点不错!」
「昭南人哪来这么多粮食?三十万石,好家伙!上等的良田亩产也不过两、
三石,足足十几万亩的收成。」
「昭南的土地一年三熟,有粮食不奇怪。这几日前线催粮都催疯了,不光咱
们筠州,周边州县粮价都一个劲的猛涨。」
「浮凌江下游什么时候能通航了?这么多茯子,怎么过来的?」
忽然有人叫道:「来了!来了!」
一众官吏望着由远处丛林中走出的庞然巨兽,一个个都张大嘴巴,一名书吏
更是险些把笔杆拧断。
数十头庞大的长毛象出现在视野中,它们如粗蟒般的长鼻卷起拦路的大树,
巨大的象蹄践开灌木,长而胁曲的巨牙扫开藤萝,从林中鱼贯而出。
它们的体形犹如一幢房屋,象头的高度足以令人眩晕。每头巨象硕大的颅顶
上都坐着一个女子。她们的颈中挂着号角,肩后背着弓箭长矛,身上披着水牛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