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笑道:「公子是明白人,不用奴家饶舌。那府里不好安置,才送到院子里来的。」
高俅这什么意思?媚娘人都跑出来了,又送回玉露楼安置?高俅身居高位,却只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如果换作别人,少不得要猜想他老人家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自己和高俅同室操过戈,亲眼见到那老家伙还结实着呢,平白放着媚娘那样的绝代尤物不愿收留,难道是怕给高智商那娃添个弟弟?
程宗扬玩笑道:「留在这儿,他就不怕哪位客人喝醉了,吃了他的禁脔?」
「公子说笑呢。」老鸨道:「媚娘虽然在院子里,论身份其实是那位老大人的外室。奴婢们连奉承都来不及呢。怎敢让人打扰?」
「行了,用不着敲边鼓,我又没打算嫖她。」程宗扬微微一笑道:「师师姑娘留在你这里,还要劳烦你们多多费心。如果少根头发,我就拆了你的院子。」
程宗扬口气虽然轻松,老鸨却是心中一凛,当即谀词如涌,奉承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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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玉露楼,程宗扬犹豫着该去云涛观还是回翠微园等小紫,但路角一只破碗,让他打消了主意。
程宗扬走过去,屈指一弹,一枚铜铢掉进破碗里,发出清脆响声。
「都这时候了,该收摊了吧。」
旁边的瞎子一手摸索着伸到碗里,摸起铜铢,揣进怀里,然后爬起来,顺手把破碗夹到腋下,跟着程宗扬上了马车。
程宗扬好奇地打量着他,「卢五哥,专程在这里等我呢?」
卢景道:「晚上有事?」
程宗扬苦笑道:「本来有,现在没有了。」
卢景也不客套,「找个地方喝酒去。」
「成。」程宗扬道:「我今天就舍命陪君子!」
「少跟我提君子。」卢景翻着白眼道:「犯我老卢家的忌讳!」
临安没有宵禁,街市上尽有昼夜开张的酒肆、瓦子。两人也没有找高楼贵馆,迳直来到橡树瓦,要了两坛,要了两坛蛇麻酒。
两人举起铁皮杯互碰一下,然后一饮而尽。程宗扬呼着酒气道:「卢五哥,你刚才说『君子』这词儿犯了你们家的忌讳﹣﹣什么意思?」
卢景蹲在椅子上,一手捻着盐煮蚕豆,「知道我们卢家的来历吗?」
「小狐狸说过,五哥是世家出身。不过五哥的世家好像和别家不一样。」
卢景哼了一声,「没见过大盗世家?」
程宗扬老老实实道:「没有。」
卢景沉声道:「我卢家祖上是柳下跖。」
程宗扬怔了一下,有些拿不准地试探道:「盗跖?」
「听说过?」
程宗扬连连点头。废话,盗砳是盗贼之祖,「盗亦有道」就是这位说的: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硬把盗贼这种脏活上升到理论高度了。
程宗扬呼了口气,然后举柸笑道:「五哥,我得敬你一杯。没想到我能和盗跖的后人坐在一起。」
卢景也不推让,一口饮完,抹了抹嘴上的泡沫。
「只不过我还有点不明白,」程宗扬道:「五哥出身盗贼世家,为什么有时候看起来有那么点贵族气呢?还有君子的忌讳是怎么回事?」
卢景咬着蚕豆道:「要说君子,我祖上柳下跖有个哥哥,柳下惠……」
程宗扬一口酒喷了出来,「真的还是假的?」
卢景翻着白眼道:「你爱信与不信由你。」
「这哥儿俩也差得太远了吧?一个大盗,一个坐怀不乱的真君子。」
「狗屁君子!」卢景寒声道:「窃国者侯,窃鈎者诛!那些君子何曾敢对窃国之辈冷颜相向?到了君王面前,哪个不是尽力吹捧,谓之得国有道?」
程宗扬听出来了,卢家对君子的忌讳,一大半倒是来自柳下惠。这就好比小哥儿俩,打小别人就夸:这哥哥不错!真是个好孩子!长大了肯定是个君子!他弟弟?那熊孩子!咱们就别提了……
这要被人有事没事说上几百年,弟弟心里不变态才怪。话说回来,老卢家两位祖上都是王室子孙,结果门里出来个盗跖,也着实够奇葩的。
程宗扬笑道:「咱们就不说君子了﹣﹣卢五哥,来临安这么久,你都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今天突然来找我,有什么事?」
卢景一点不绕圈子,迳直道:「月姑娘的事,你是个什么主意?」
程宗扬一窒,尴尬地干笑道:「你们都知道了啊?」
「哼哼,」卢景哼了两声,「既然是兄弟,我也不和你说外话﹣﹣你的那些个女人我也见了,没什么好东西!」
程宗扬连连点头,「五哥说得是。」
「你要愿意呢,我替你都杀了吧。」
程宗扬张大嘴巴。
半晌,卢景翻了个白眼,「你这小子,和岳帅一个德性!总以为跟自己有一腿,就不好动手。到头来非在女人身上吃亏不可!」
程宗扬讪讪道:「五哥放心,我有分寸。」
卢景哼了一声,「你爱找哪个女人不干我们的事,但谁要不开眼,敢给月姑娘受气,我老卢立马把她塞麻袋里沉塘!」
程宗扬若笑道:「五哥,不是我们说,就月丫头那性子,谁敢给她气受?用不着你出马,咱们月大小姐早把她切成十七八块了。」
卢景埋头喝了会儿酒,「艺哥说得没错,我们几个就他吗是废物!到如今岳帅留下的血脉都没找齐。」
程宗扬皱眉道:「你去见宋国那位韦太后了?还没有线索吗?」
卢景摇了摇头。
程宗扬心里嘀咕道:看来得小紫出马了。卢景再怎么说也是岳鸟人的属下,不好对他的女人下狠手。换成死丫头,石人也得吐真言。
「孟大哥让我告诉你,鹏翼社的产业已经整理完了,等你去接手。往后我们兄弟就在江州为岳帅守住星月湖这面大旗。」
程宗扬给他倒上酒,「老大说的汉国那件事,有消息了吗?」
「明天我就去洛都。」卢景声音冷得犹如冰块,「忍了这么多年,也该为岳帅讨点债回来。」
程宗扬一怔,「岳帅的仇家在汉国?」
「当日若不是有人从中作梗,怎会有风波亭之变?」卢景道:「那天我们八兄弟除了小狐狸年纪尚小,事先被送回建康,其他几个各自被人绊住,至死也未能见到岳帅最后一面。」
「绊住四哥的是谁?」
「剧孟。」卢景冷冷道:「此人世居洛都,颇有侠名。这些年我们星月湖的兄弟隐姓埋名,孟老大压着,不许我和四哥去寻他的麻烦。如今江州在手,我星月湖再无后顾之忧。这一次去洛都,少不得要找他分说明白!」
剧孟是洛都有名的大侠,以助人之急,慷慨重义,一诺千金闻名汉国。但程宗扬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只举杯笑道:「既然如此,今晚就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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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传来「沙沙」的扫地声,程宗扬躺在榻上,摸了摸胀痛的脑袋,半晌才清醒过来。昨晚自己与卢景喝到三更,卢景拍拍屁股走路,自己却是酩酊大醉,连陈琳把自己送到哪里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挣扎着起来推开阁门,看到外面的一线天,程宗扬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云涛观。
云涛观的话迷楼建在山腹的洞窟内,纵然是正午时分,光线也暗如傍晚,只有阳光透过山腹的空隙时,才能带来短暂的白昼感觉。
程宗扬挥了挥身上的酒气,这才出门。郭槐正站在台阶上,怀里抱着一柄竹帚,佝偻着身体慢吞吞扫着落叶。陈琳垂手立在一旁,他在外面立了一夜,身上的衣物都被露水打湿,身形仍像木偶一样一动不动。
程宗扬朝陈琳打了个招呼,然后伸手接过郭槐的扫帚,笑道:「郭公公身体大好了?」
郭槐抬起眼,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然后躬身叉起双手,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少爷叫老奴苍头便是。」
程宗扬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苍头是奴仆的称谓,郭槐此言已经是以家仆自居。程宗扬没有摆出那副貌似平等,实为霸道的嘴脸教训他什么人人平等的道理,毕竟郭槐与吴战威、易彪、敖润这些江湖汉子不同,他是宫里的太监出身,数十年来作惯了奴仆,一时间强行让他改口,反而是难为他。
程宗扬放下扫帚,往台阶上一坐,招呼道:「陈大貂璫,你也来坐。」
陈琳躬身道:「不敢。」
程宗扬道:「就你们宫里规矩多。我们盘江程氏可没这么多规矩,老苍头过来坐吧。」
郭槐靠底下一级台阶坐下,一手抱住膝盖,微微呼了口气。
程宗扬开门见山地说道:「老苍头,你一直在宫里,不像秦大貂璫一样被送出去修习过,怎么有这么好的修为?」
郭槐道:「当年太后身边的六名贴身太监,都是大王亲自指点过。」
他口中的大王只会是武穆王岳鹏举,程宗扬充满意外地瞧了陈琳一眼,「你们几位都有六级的修为吧?」
陈琳道:「宫里六级修为的,只有郭公公、马公公和奴才。马公公两年前已过世了。」
岳鸟人指点的六名太监,一半都能达到六级修为,这个比例绝对不算低了。要知道太乙真宗几位教御也不过是六级的水准。再联系到星月湖八骏的修为,能一手调教出十余名六级以上的高手,真看不出来,武穆王居然还是个好老师。
郭槐道:「老奴是在宫里学的艺,但直到遇见武穆王,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叹了口气,「那时老奴已在四级入微境困顿十余年,以为再难有寸进。武穆王略一点拨,老奴便在数年之中接连突破入微、坐照两级。修为突飞猛进,步入以前做梦也未想过的六级通幽之境。」
程宗扬琢磨道:「也许你当时修为已经积累得足够多,只差关键之处没有点透。武穆王的指点正好戳穿了那层窗户纸。」
郭槐道:「武穆王当日也是这般说的。只是若没有武穆王的指点,老奴如今也只是四级修为罢了。」
程宗扬一笑,开口道:「那条荡星鞭本来是黑魔海的东西,武穆王为什么会放在宫里呢?」
郭槐抱膝望着远方,「大王留下此鞭,是让老奴守护好宫里的各位娘娘和媛公主。这些年不少人入宫,托大王和少爷的福,总算没出什么大乱子。」
「我瞧着宫里都已经够乱了,」程宗扬话风一转,「听说陛下那里有点不妥当?」
郭槐道:「老奴身为奴才,不该看的便看不到,不让听的便听不到。」
「得了吧,要不是娘娘这会儿不方便,我才懒得问你这个锯嘴的葫芦呢。」
郭槐枯树般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小主人虽是女子,却青出於蓝。」
程宗扬哭笑不得,他算看明白了,这些宫里的家伙从本质上说,就是一群变态,所以才会对死丫头那个天才的变态儿童服气。
「紫姑娘回来了吗?」
陈琳道:「比公子回来得还早些。听说公子喝醉,还过来看过。」
不知为何,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程宗扬心头微微一暖。昨晚死丫突然离开,不知去干什么勾当。一会儿见着可要好好问问她。
程宗扬正要起身,背后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声音,却是殇侯又换作朱老头的打扮,背着双手,脚上趿着双快掉了底的破鞋,晃晃悠悠过来。
「老头儿,熬了个通宵?看着气色不坏啊。」
朱老头扬着脸,一把山羊胡子翘得老高,「说啥气色呢?走!小程小!大爷带你吃早点去!」
程宗扬知道他有话要说,当即拍拍屁股站起身来,「难得老头儿舍得请客,今天这早点我非吃得你血流成河!」
朱老头道:「大爷人穷志不短!今儿个这早点,你要能从大爷嘴里抠出一文钱来,大爷随你的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