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1 / 2)

六朝云龙吟 弄玉,龙璇 4896 字 1个月前

【第三章】

程宗扬从屏风后出来﹐「这人是开玩笑的吧?」

「你觉得呢?」

「身份一看就是假的。什么做的小生意?随手拿出三百金铢﹐眼都不眨。而且你看到没有?他走的时侯﹐一点都没有如释重负的样子﹐倒是满脸忧心忡忡﹐我瞧着﹐他根本就没指望你能找到那些人﹐说不定他从头到尾编的都是故事﹐那些人压根就不存在。」

「金铢可是眞的。况且﹐」卢景拿起一封金铢掂了掂﹐说道:「颖阳侯可不是喜欢开玩的人。」

「谁?」

「那人虽然换上布衣﹐但鞋子来不及换﹐鞋尖有根扯断的线头﹐断痕尚新﹐显然上面原本嵌着明珠。他右手中指有茧﹐是常用刀笔留下的痕迹。一般书吏穿不起珠履﹐穿得起珠履的极少会用刀笔。穿珠履又擅用刀笔的﹐只有权贵家的门客或是家奴。」

「那你怎么知道是颖阳侯呢?洛都的王侯起码有几十个吧。」

「你们记得他说那句『疑人不用﹐用人……』﹐」卢景停顿了一下﹐然后道:「是不是有些古怪?」

程宗扬回忆了一下﹐「是有些奇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样顺口的话﹐他居然说不出来。」

「不是说不出﹐是因为避讳。」卢景道:「颖阳侯吕不疑的名讳。」

程宗扬对避讳并不陌生﹐也知道汉国极重避讳﹐尤其是名讳。通常情况下﹐与帝王名字相近的名词一律都需要改动。比如月宫的嫦娥原名姮娥﹐吕不讳的相国原本是相邦﹐二十四节气中的惊蛰原本是启蛰﹐都是因为帝王的名讳而改动。有些还能改过来﹐像是王昭君﹐为避司马的昭的名讳﹐改成王明君﹐因此关於她的诗都叫明妃曲﹐好歹本名还在﹐只是多了一个别名。而同样避讳的蔡文姬﹐就很少有人记得她本名是蔡昭姬。

帝王以下﹐子女对父母﹐门客对主人﹐同样需要避讳。前者如李贺﹐其父名晋﹐连考进士都受人非议﹐以至郁郁而终。还有杜甫﹐传说诗圣的母亲名字是海棠﹐所以终生不咏海棠。后者最有名的例子是冯道﹐他的门客读老子﹐「道可道﹐非常道」一句﹐读成:「不可说可不可说﹐非常不可说。」

姓唐的中年人对。「不疑」二字的冲疑﹐显然是出於避讳﹐卢景能从中找出事主的名字﹐也算是敏锐。不过程宗扬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他皱眉道:「吕氏家族的人?」

「不错。」卢景道:「吕家这一代都是废物﹐倒是这位颖阳侯有好学之名﹐人称礼贤下士﹐有君子之风。」

卢景语带讥诮﹐对吕不疑这位君子十二分的看不上眼。不过这是卢五哥的家风﹐就算把孔圣人搬到他面前﹐也照样给白眼。倒未必是吕不疑并非君子。

程宗扬道:「难道颖阳侯眞遇上什么世外高人了?」

卢景弹了弹手指﹐「谁知道呢?」

程宗扬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能让一位王侯都在意的世外高人——会不会是那位严君平?」

卢景道:「何出此言?」

「没有理由。」程宗扬坦白说道:「我只是觉得这事挺蹊跷。以颖阳侯吕不疑的身份﹐能被他看重的世外高人﹐整个汉国也不会有多少。而这样的高人多半是成名人物﹐想要去查﹐并非难事。颖阳侯遇到却难觅踪迹的高人﹐很可能是哪位成名人物隐名埋姓。严君平销声匿迹﹐会不会藏身在客栈之中呢?」

卢景不置可否﹐为了寻找严君平的下落﹐他和斯明信几乎把洛都翻了一遍﹐如果坐在屋中就有人送来线索﹐机率比天上掉馅饼还小。

程宗扬道:「五哥﹐这生意你接不接?」

「为什么不接?」卢景道:「找到一个五百金铢——营里的兄弟一个月也就是一枚金铢的开销﹐五百金铢够我养一个营的。」

「钱是不少﹐可一点头绪都没有﹐怎么找?」

「我怎么知道?」卢景翻着白眼道:「赶紧睡觉﹐明天早点跟我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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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都四周雄关林立﹐最有名的莫过於函谷、虎牢、伊阙和轘辕四座雄关。上汤位於洛都与函谷关之间﹐距都城三十余里﹐是洛都西行的必经之地﹐也是西行的第一个落脚点﹐因此市鎭人口虽然不多﹐却颇为繁华﹐单是客栈就有十余家。

黎明时分﹐平安客栈还没开门﹐便传来一阵粗暴的擂门声﹐「开门!官爷查案!快着些!」

店主慌忙出来﹐刚卸下门闩﹐房门便被人一脚踹开﹐店主一个踉呛﹐险此跌倒。

一名汉子打横进来﹐他留着一把大胡子﹐穿着一身油腻腻的皂服﹐衣角掖到腰间﹐裤脚满是灰土。

店主一看他的架势﹐立刻矮了三分。乡间百姓最怕的倒不是县官﹐而是这种隷役﹐他们上下勾结﹐黑白通吃﹐一句话就能让自己破家。何况这位的打扮一看就是乡中的游徼——游徼虽然是主禁盗贼的小吏﹐但店主知道﹐有些游徼比盗贼还狠。

那游徼眼睛似乎长在头顶上﹐仰着脸对他看都不看﹐喝问道:「青天白日﹐连门都不开!莫非做的什么奸事!」

「不敢!不敢!」店主连忙说了一堆奉承话。

游徼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听说是你的店着火了?」

这话换作别人来问﹐店主一口就啐过去﹐你们家才着火了!但差爷开口﹐他顿时松了口气﹐一颗心放回肚里﹐赶紧说道:「差爷明鉴﹐失火的是鎭外的长兴脚店。」

游徼大咧咧道:「不是你这里?」

我这里像是着过火吗?店主陪着小心说道:「不是﹐不是。」

那游徼还不肯走﹐反而翻着眼睛道:「什么时候着火的?」

店主赶紧道:「前天夜里。天干物燥﹐又是半夜失的火﹐听见动静房子都已烧穿了﹐孙老头一家老少﹐没一个跑出来的。」

游徼哼了一声﹐「我听说脚店的东家有些仇人﹐是被人挟私报复——」

「绝无此事!」店主道:「脚店的孙老头鎭上人都知道﹐最是老实忠厚﹐从不跟人结怨。」

游徼翻了翻眼睛﹐「不是你烧的?」

店主腿一软﹐差点跪下﹐含血喷人啊!这贼胚上门就是敲诈来的﹐要不能让他满意﹐自己不死也得脚层皮。店主赶紧掏出几枚银铢塞到游徼手史﹐低声道:「差爷打点酒喝——脚店的失火眞跟小人没关系啊。」

游徼掂了掂钱铢的份量﹐然后收到怀中﹐大咧咧道:「不是你就好。官爷同你几句话﹐可听仔细了。」

店主暗暗抹了把汗﹐「是是。」

游徼随便问了几句﹐无非是这几日见过什么生人﹐鎭上有没有什么异状。店主一一作了答﹐那游徼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浑没放在心上﹐最后道:「脚店在什么地方?」

店主赶紧指了方位﹐送瘟神一样把差爷送出门去。

游徼大步走出巷口﹐一转身﹐揭下胡须﹐脱下隷服﹐露出里面一件破旧的褂子﹐然后手掌往脸上一抹﹐落下时﹐刚才一番凶恶的情情已经不翼而飞﹐变得面黄肌瘦﹐愁眉苦脸﹐活像是一个神情憔悴﹐为温饱奔跑的年轻人。

时辰尚早﹐街上行人并不太多﹐他有些茫然地区看了四周﹐然后冲疑地朝一处摊肆走去﹐畏缩地抱了抱拳﹐低声细气地说道:「敢问大姐﹐不知鎭上的长兴脚店还有多远?」

摊肆上正在烙饼的妇人停下手﹐「长兴脚店?你找那里做啥?」

年轻人露出一丝惭愧﹐「我家公子前些日子回乡﹐雇了脚夫挑运家俬﹐到现在也没见人来。那些脚夫是小的雇的﹐事情便着落在小的头上。听说他们是在长兴脚店落脚﹐小的来找找﹐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妇人同情地说道:「这……只怕是不好找了。呶﹐长兴脚店就在那边。」

年轻人抱拳长揖﹐「多谢大姐。」说罢匆匆赶去。」

「等等。」那妇人叫住他﹐「这饼子你拿上。」

年轻人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有钱……」

「拿着吧。」那妇人快人快语﹐「看你的样子总是有几天没睡好了。放宽心些﹐左右不过是些家俬罢了﹐哪里就不过日子呢?」

程宗扬佩服地看着他﹐「行啊﹐五哥﹐你这可发财了啊……哟﹐还有张饼。亏心不亏心啊?」

「不吃拉倒。」

「别啊。大半夜起来我还没吃东西呢﹐给我半个。」

卢景昨晚的「早点出门」﹐可不是一般的早﹐程宗扬刚睡到半夜就被他拖起来﹐两人跟作贼似的﹐翻墙摸黑出了洛都。城门外﹐蒋安世已经备好马车﹐连夜驰往上汤。

程宗扬撕开饼子﹐一边吃一边说道:「有事直接问不行吗?干嘛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直接去问﹐别人会说吗?」

「为什么不说?」

「五根手指还不一般呢﹐你会说﹐别人未必会说。何况还是失火灭门的大事﹐万一背后有风险呢?趋利避害方是人之常情。」

「花点钱不就行了?」程宗扬道:「咱们现在缺的是时间﹐又不缺这点钱。如果这样问话要两天时间﹐花钱用一天就够了。」

「花钱买的消息最不可靠。」卢景道:「用一天时间买来的消息﹐只怕要用五天时间来分出其中的眞假。更要紧的是﹐你花钱去买消息﹐只会让人凭空生出疑心。让你去当杀手﹐只怕第一铺生意就把命搭进去。」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好像有点道理……五哥﹐你再教育我几招。」

卢景也不藏私﹐「想从别人口中套出话来﹐无非是四招:胁之以威﹐诱之以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威胁利诱是下着﹐切忌轻用。用时先要看人﹐汉国民风悍勇﹐威武不能屈者大有人在。贸然相逼﹐只会弄巧成拙。」

「比如方才那位店主﹐自己有家有业﹐又是做着迎来送往的生意﹐轻易不会与人结仇﹐如此便有了三分。县官不如现管﹐我扮做游徼﹐进门厉喝﹐看清那店主畏惧隷役的威风﹐这便有了五分。但此时若是一味用强﹐只是落了下乘﹐因此我放出口风﹐说是查旁处的案子。听到事不关己﹐那店主失了戒心这便有了八分。我再略微一吓﹐店主塞钱过来﹐知道他胆气已丧﹐这才有了十分。到此时你再问他﹐必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程宗扬听得佩服不已﹐单是一个逼问就有这么多学问﹐卢五哥的巨寇世家眞不是白来。

「那店主说了什么?」

「他说初九夜间打烊时﹐见到一行车马路过。是什么人他没看出来﹐但看到车上打着旗。」

程宗扬精神一振﹐「旗上是什么字号?」

「店主不识字。」

程宗扬一阵郁闷﹐六朝除了宋国还好一些﹐其他几国的识字率能到百分之十就烧高香了。

卢景停顿了一下﹐「……但他记得旗上有一大一小两个方框。」

「回?不对!吕!」程宗扬立刻反应过来。

「对。小的在上面﹐大的下面﹐中间还条小尾巴。」

虽然是一条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线索﹐却是整个事件的拼图上至关重要的一环——看来卢五哥没有猜错﹐那个颖阳侯的门客也没有说谎﹐初九那天晚上﹐颖阳侯吕不疑确实路过了上汤。

能从不知情的店主口中得到这条线索﹐已经是意外之喜﹐程宗扬笑道:「对那位卖饼的妇人﹐五哥用的就是动之以情了。」

「侧隐之心﹐人皆有之。这种大嫂你去威逼利诱﹐没半点用处。动之以情﹐对症下药才是上策。况且这两个人也不是随便选的﹐」卢景道:「那店主的客栈在巷口﹐来往的车马行人都要从门前经过﹐卖饼的摊肆也是如此。问过这两处﹐上汤的线索也就查了大半。」

「我看你跟大嫂没说多久﹐难道几句话就打听清楚了?」

卢景道:「急什么?还不到问的时候。」

两人一边说﹐一边啃着饼子走到鎭外。绕过树林﹐远远看到一片黑乎乎的火场。

整间客栈被烧成白地﹐只能看出客栈的位置离鎭子颇远﹐紧邻着大路,原本的房舍已经看不出痕迹﹐院内铺满灰烬。

虽然隔了两天﹐火场仍弥漫着呛人的恶臭﹐让程宗扬不由掩住鼻子。卢景却视若无睹﹐他在火场中走了一圈﹐不时蹲下来翻检﹐拿起一块烧裂的石头﹐或是几片碎瓦扫过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