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珠帘内立着几名女子﹐一名鬓脚现出白发的老妇淡淡道:「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也是应当的﹐太后何须动怒?」
一个穿着黑色宫服的丽人坐在榻上﹐长发瀑布般披散下来﹐她相貌不过三十许人﹐姣好的蛾眉微微挑起﹐玉容脂粉不施﹐虽然冷漠得宛如冰雪﹐仍掩不住逼人的美色。她一双凤目冷冷望着殿角未熄的宫灯﹐眼底却流露出一丝伤感。
「先帝生有三子﹐骜儿生母早逝﹐哀家唯恐其夭折﹐接入宫中抚养﹐二士年来视如己出﹐为了他的帝位费尽心思––」她无言良久﹐最后叹道:「终究不是亲生的啊……」
「无论是不是亲生﹐太后终归是太后。」白发老妇道:「天子生母一定已经没有人了﹐他不倚仗太后﹐还能倚仗谁呢?倒是天子已经年逾二十﹐至今还没有子嗣。万一……」
「还不是那个贱人。」太后冷冰冰道:「早知如此﹐哀家当初就不该充她入宫。」
「天子到底是年轻﹐容易被美色所惑。」后面一名身材修长的中年妇人道:「话说回来﹐这位皇后娘娘着实有几分姿色﹐连奴婢见了﹐也觉得惊艳呢。」
「宫里的绝色还少吗?」白发妇人道:「先帝御前﹐当年便有多少绝色?如今不都乖乖在宫禁中等死吗?」
一名年轻的妇人跪在榻上﹐一边给太后梳理长发﹐一边笑道:「这都是太后的恩德﹐不然先帝殡天时﹐太后一道诏书﹐让她们殉葬便也罢了。」
中年妇人道:「殉葬岂不便宜了她们?老侯爷当年过世得早﹐你没见过宫里那些贱人的嘴脸﹐一个个都盯着皇后的位置﹐又是巫蛊﹐又是勾陷﹐只想把娘娘咒死﹐要不就是把娘娘打发到永巷里去。」
年轻的妇人给太后盘好发髻﹐一边道:「幸好娘娘吉人天相﹐自家抚养的太子终於登基做了天子。」
中年妇人道:「这也是老天有眼﹐娘娘终於是苦尽甘来。想想当年的日子﹐让那些贱人舔奴婢的脚趾都不解气。」
众人说笑几句﹐太后冷厉的神情柔和了许多﹐她起身在空旷的大殿内缓步走着﹐一边道:「天子翅膀硬了﹐他愿意飞﹐哀家也不能拦着。」
老妇道:「天子毕竟年轻﹐太后总不能让他独个儿单飞﹐终究要给天子找几个信得过的辅佐。老身见大司马似有退意……」
「是吗?」
「老身观其眉间神态﹐颇有此意﹐不然日前也不会告病。」
太后停下脚步﹐片刻后道:「霍子孟是朝中柱石﹐如今既然患病……义姁﹐你乃哀家身边的女医﹐该去探望一番。」
「诺。」那年轻的女子应了一声。
白发老妇道:「说来﹐襄邑侯也该晋位了。」
太后颦了颦眉﹐想发怒﹐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还没有进宫么?」
中年妇人奉了盏茶汤﹐「那日太后斥责得狠了﹐襄邑侯虽然听话﹐可也是要面子的﹐这几天都躲着太后呢。」
太后叹道:「让他进宫吧。」
「诺。」
「到底还要靠娘家人啊……」太后摇了摇头﹐自失的一笑﹐然后对旁边的女医道:「你那个弟弟呢?」
这位义姁正是义纵的亲姊﹐她离乡多年﹐此时却成了太后最信任的女医。她闻言笑道:「霍大司马亲自下令﹐把他补入羽林天军。再历练几年﹐就可以为太后和天子办事了。」
太后点了点头﹐「等他熟知了军中的规矩﹐就调到北宫来吧。」
义姁叩首道:「多谢娘娘恩典。」
「备些礼物便去吧。」
「诺。」
义姁退下后﹐殿内还剩下白发老妇和那名中年妇人。
中年妇人道:「赵王又派人来了。」
太后淡淡道:「这次送的什么?」
「金铢五千﹐白璧二十双。美人十名。」
白发老妇道:「天子至今尚无子嗣。也难怪赵王心急。」
中年妇人道:「赵王那位太子与天子同岁﹐近支宗系以赵太子为长﹐若是天子不豫﹐轮也该轮到他了。」
太后转开话题﹐「江充还没有回信吗?」
「已经到了舞都。」
「让他问过就回来。」
「宁成那边……」
太后道:「一个平亭侯而已﹐且容又子快意。」
「诺。」
太后浅浅饮了口茶汤﹐「那些贱婢呢?」
中年妇人道:「昨晚那两个受了凉﹐已经喂了药﹐打发去永巷了。」
「赵王那边你去看看。只说礼物收到了﹐其他什么都别说。」
「诺。」
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下那名老妇﹐良久﹐老妇道:「赵太子年长。」
「哀家省得。」太后道「赵王知趣便罢﹐不然……」
白发老妇低低咳了两声﹐「那个人来洛都了。」
太后端茶的手指微微一颤﹐然后挺直腰道﹐凛然道:「哪里来的消息?」
「有人在颖川见过那个人。」
「什么人?」
「一个叫薛豪的游侠。」
「把薛豪带来。哀家亲自问他。」
老妇道:「谒者刚问了两句﹐他便横刀自尽了。」
太后举杯往案上掼去﹐恨声道:「这帮游侠!」
「呯」的一声﹐瓷盏嵌入漆案﹐茶汤泼溅出来﹐在黑亮的漆面上留下一片白色的水痕。
…………………………………
邙山位於洛都以北﹐在后世是历代帝王将相最为青睐的埋骨之所。后世有言称:生在苏杭﹐死在北邙。以至北邙山上无闲土﹐尽是王侯旧坟茔。但此时的邙山并没有后世坟墓累累的景象﹐山间古木森森﹐苍翠如云。
细雨纷纷﹐一处精致的楼观掩在林间﹐周围的山林轻云缭绕﹐宛如一幅烟雨如织的画卷。
上清观规模不大﹐ 建造却十分用心。整座道观依山势分为上下两处﹐位於下方的建筑是一座四方的院落﹐呈甲字型﹐上方是一排静舍与一座凸出於峭壁之上的楼观﹐组成丁字型﹐中间由一道乙字型的回廊连接﹐暗合六丁玉女﹐六甲阳神和太乙之数。
那座楼观飞鸟一样凌然於峭壁之巅﹐面对着莽莽群山﹐楼观周围三面悬空﹐建着朱红的游廊﹐拦内垂着浅黄的竹帘﹐里面悬挂纱帷。那纱帷薄如蝉翼﹐在观内望去﹐山间的景物尽收眼底﹐然而就是这样一道轻妙﹐便将随着秋雨而来的寒意和潮湿尽数隔绝在外。楼观内暖意融融﹐宛如自成天地。
细雨落在檐顶﹐发出春蚕般细碎的沙沙声。楼内铺着白色细藤编成的草席﹐旁边放着一小炉。一名穿着青色道袍的女子屈膝跪坐﹐她微微俯着身﹐左手挽住右袖﹐挽起炉上的铜壶﹐斟入漆盘上的耳杯中。
沸水落入杯中﹐发出悦耳的轻响﹐茶叶一片川舒展开来﹐在瓷制的杯盏中呈现出碧青的色泽。
青袍道姑斟好三杯茶﹐捧起茶盘﹐奉到案上﹐然后跪坐在旁。
未曾髹漆的几案与茶盘一样﹐保留木质的原色﹐一名穿着杏黄道袍的女子抬起手﹐露出一截雪白光润的皓腕﹐玉指轻轻拿起耳杯﹐双手微举﹐温言道:「请用茶。」
水气蒸腾﹐模糊了她的玉容﹐只能看到她玉颊优美的轮廓和她身上杏黄色的道袍。她举茶杯的动作从容不迫﹐却充满难言的韵律﹐让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被吸引过去。
对面坐着两名贵妇﹐她们盘着鬟状的高髻﹐发上佩戴着宝石攒成的饰物﹐身上穿着明亮的绸缎。
一名年轻的贵妇好奇地拿起耳杯﹐「茶叶味苦﹐别家多用米膏合之﹐杂以蜂蜜﹐制成茶饼﹐这样的清茶却不多见。」
六朝饮茶用的大都是茶饼﹐然后煮成茶汤﹐程宗扬喝起来颇不习惯﹐干脆让祁远买了处茶园﹐采下茶叶炒制后自己饮用。卓云君当然不会说自己是随主人学的饮茶﹐只笑道:「大道至简﹐清茶一盏﹐眞味尽在其中。」
对面一个中夫贵妇尝了一口﹐赞道:「果然是好茶。」她放下耳杯﹐叹道:「教御比本君还大着几岁﹐可这些年每次见到教御﹐容貌都一如往日﹐如今看着反倒比本君还小。眞不知教御有何仙术﹐能容颜不凋?」
卓云君笑道:「求道之人﹐容颜只是余事。平城君岂不闻得道之士﹐乃与天地同寿。」
旁边的年轻贵妇说道:「教御总说修道﹐可世间这么多人﹐能修成的又有几人?本宫听着都觉得好难。」
「北邙乃道宗七十二福地之一﹐公主若有心向道﹐於此修行﹐大有裨益。」
阳石公主笑了起来﹐「不瞒教御说﹐教御连讲了几日的道宗眞经﹐本宫竪着耳朵还听得昏昏欲睡。今日没有外人﹐教御索性传我等一些法诀如何?」
卓云君道:「道可道也﹐非常道也。哪里有法诀可传?」
「不成!」阳石公主笑着扯住卓云君的衣袖﹐「你今日必要传我们一些法诀方可!」
平城君也道:「正是!正是!反正外面下着雨﹐你若不肯﹐我们就缠你到天明。」
卓云君被她俩扯住衣衫﹐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的红晕﹐连忙道:「好好﹐我说便是。」
两名贵妇笑着松开手﹐卓云君抚了抚衣领﹐略一沉凝﹐展颜笑道:「公主说听经听得昏昏欲睡﹐我就传你们一个睡觉的法子吧。」
阳石公主失望地说道:「睡觉算什么道?本宫闭上眼就能睡着。」
「众妙皆道。公主饮过茶﹐静听我说来。檀儿﹐去取枕被来。」
平城君、阳石公主与卓云君相识已久﹐虽然不知道她说的睡觉之法是什么,还是依言去掉簪钗﹐解开发髻。
少顷卓云君的弟子沈锦檀取来枕被﹐在席上铺开。平城君与阳石公主并肩睡下﹐盖好御寒的薄被﹐闭上双目。
「睡时床须厚暖﹐所覆适温﹐腰脚已下﹐左右宜暖。」卓云君所言并不十分高深玄奥﹐宛如闲话家常一样娓娓道来﹐但她的声音柔和而轻盈﹐伴随着细细的雨声﹐彷佛天际飘来一样空灵。
「枕宜低﹐颈宜顺﹐衣带须解﹐阔展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