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出乎程宗扬的意料,一向僻静的上清观,此时竟然车马如云,山门外聚满了各家奴仆,马车刚到山门处,就被迫停了下来。敖润挤过去打探一番,然后回来道:“他们说今天什么至圣先师诞辰,观里打醮设供,里面都堵满了。”
“至圣先师?孔圣人?道宗祭祀他干嘛?”
敖润摸了摸脑袋,“程头儿,这你可问着我了。”
程宗扬眼看无法入内,只好弃车步行。敖润在前开路,雁儿和阮香凝一左一右扶着云如瑶,跟在程宗扬身后。三女一出现,就吸引了无数目光,倒不是她们生得美貌——三女都带着面纱,看不出美丑,只是刚过中秋,中间一名女子就穿上一领华贵的狐裘,人人都觉得纳罕。
“借光,借光……”
程宗扬护送三女,一路进入观内,只见殿内坐满信徒,阳石公主、平城君都在席间,甚至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吕不疑!
殿内正在举行清醮,供台上放着一只鼎、一对烛台,一对青瓷花觚。几名白衣女童依次献上香、花、灯、水、果五种供品,卓云君的亲传弟子沈锦檀轻敲云板,殿上顿时安静下来。
一个犹如仙子的道姑手拿拂尘,盘膝坐在蒲团上,曼声道:“五献皆圆满,奉上众真前。志在求忏悔,敬诚可通天。”
她声音犹如清泉,柔和动人,声音虽然不高,但殿内任何一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同声应道:“无量天尊。”
“太素澄清汉,浩灵分九旒。道生太元一,化为天地珠。”
众人随之念道:“道生太元一,化为天地珠。”
即使见过卓美人儿最耻辱的姿态,程宗扬也不得不承认,坐在讲经台上的卓云君充满了超凡的魅力,仿佛超脱了生死,飞升於九天之外。
可人不是仙,再高贵的仙子,也终究要落入凡尘。
程宗扬听了片刻,不动声色地领着众人绕到殿后,往上院的静舍走去。云如瑶忽然“咦”了一声,赞叹道:“好美的女子。”
程宗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少女并膝跪在殿后的角落里,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虔诚地念诵着。她丰姿弱骨,犹如一朵娇娜的莲花,此时微微低着头,白玉般的肌肤仿佛透出光来。
卓云君的颂声从殿中隐约传来,“太虚感灵会,命我生神章。一唱动九玄,二诵天地通……”
赵合德一字一字念着,眉宇间一片宁静。
程宗扬把云如瑶送到上院的小楼内,将她冰凉的双手合在掌心,慢慢暖着。不多时,房门拉开,卓云君笑吟吟进来,柔声道:“主人。”
“仪式还没完吧?怎么就出来了。”
“打醮要好几个时辰,总要歇息一会儿。眼下是锦檀在讲。”
程宗扬握着云如瑶的手没有松开,微笑道:“这是你未过门的主母。”
卓云君伏下身子,以婢礼跪拜,“奴婢见过夫人。”
云如瑶俯在程宗扬肩头,吃吃笑了起来。
程宗扬捏了捏她的鼻子,“笑什么?”
“方才在殿里,她说话的声音就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一样,犹如仙音。”
“你喜欢那种腔调?”
“不是……”云如瑶在他耳边道:“如今她说话听着黏黏的,好奇怪……”
程宗扬大笑道:“是不是听着像是下面已经湿了一样?”
云如瑶笑着啐了他一口,然后直起腰,掠了掠发丝,将腕上一只玉镯摘了下来,“赏你的。”
“多谢夫人。”卓云君恭顺地接过玉镯,入手的冰凉却使她神情微动。
程宗扬道:“少夫人身体不太好,在你这里休养几日。”
“奴婢知道了。”
程宗扬打开案上一只木匣,交给云如瑶,“这是账册。”
云如瑶眼睛一亮,一目十行地翻阅起来。
卓云君小心收好玉镯,然后向雁儿施礼,“奴婢见过姊姊。”
雁儿笑道:“我可没有礼物给你。”
阮香疑跪下向卓云君施礼,“凝奴见过卓姊姊。”
卓云君温柔地托起她的下巴,轻笑道:“出落得更水灵了呢。”
阮香凝带上笑容,“多谢姊姊夸赞。”
程宗扬道:“这是近来的账册,你随便看看,不要太伤神了。”
“妾身知道了。”云如瑶道:“你快去吧,莫误了事。”
程宗扬也在担心小紫,搂着她亲了一口,然后站起身,“找到紫丫头,我就回来,等着我。”
“好。”
等程宗扬离开,云如瑶唤来卓云君,“你观里有位姑娘,是谁?”
“是主人带回来的。因为不好露面,才留在观里。”
“原来如此……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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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在观外与斯明信和卢景汇合。听说小紫去了鬼市,斯明信没有表情的僵屍脸微微抽动了一下。卢景道:“还不快走?”
程宗扬道:“鬼市很危险吗?”
“那要看作什么了。鬼市里平常买卖都是暗中交易,即使有风险也顶多赔了本钱。怕就怕紫姑娘好奇,去看鬼市里私设的榷场。”
“哦?”
“榷场是各人出价,价高者得。即使没买到,也泄露了身上的本钱。许多头次来鬼市的,都被诳进榷场。万一不小心露了底细,被人盯上,轻则失财,重则殒命。”
“明摆着坑人的,那还有人进去?”
卢景咧嘴一笑,“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看到面前的市集,程宗扬终於明白这里为什么叫鬼市。鬼市就在邙山脚下,一条小河从镇中流过,将市集分成两半。南岸的房屋多半被大火烧毁,只剩下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北岸紧邻的一道山梁崩塌大半,将一半的市镇都埋在山下,剩下的也不堪。看来这里原来是座颇为繁华的市镇,结果先遇到了山体滑坡,又遭受火灾,时人以为不祥,才弃之而去,最终沦为鬼市。
镇外已经聚了不少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都蒙着面孔,默不作声,相互间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斯明信走着走着就不见踪影,只剩下卢景还在旁边。程宗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正举步欲入,却被卢景拉住,“还没有开市。”
程宗扬只好耐心等着。将近子时,一点绿油油的灯光从废墟间摇晃着飞出,接着一个面生黑毛,形如猿猴的男子提着灯笼出来,他身高比孟舍人那侏儒也高不了多少,手里提着一盏灯笼,里面绿油油的灯光只有黄豆大小,映着他脸上的黑毛,诡异无比。
猿猴般的侏儒尖声道:“子时到!鬼市开!”然后抛下灯笼,一脚踏灭。
镇外等候已久的人群蜂拥而入,刚才还一片死寂的废墟间人影闪动。鬼市的交易与别处不同,买卖双方都不交一言,也不亮出货物,有兴趣两人便拉住手,在袖内用手语交易。
程宗扬也蒙面孔,一路走过来,只觉两边的人都和鬼魅一样,不说不笑,两只手在袖子里鼓捣一会儿,没谈拢就分道扬镳,谈妥就到僻处交易。
“这是买卖中说的袖里干坤?怎么玩的?”
“各地的规矩不一样。这边是拇指当五,其余四指各当一,一从食指起,到五伸拇指。六从小指起,满掌为九。进位用反手和正手。钱铢用指节,从指尖开始,第一节为金,第二节为银,第三节为铜。反过来,卖家是指石、斤、两。”
程宗扬试了一下,“挺简单嘛。”
卢景翻了个白眼,“规矩还不是越简单越好?”
程宗扬往周围望了一圈,没有见到小紫的身影。市镇虽然不大,但今晚无星无月,以他的目力也看不了多远。
程宗扬翘首张望的举动引起旁人的注意,一个蒙脸的汉子走过来,低声道:“朱砂要不要?”
程宗扬心里一动,“多少?”
蒙脸的汉子一手伸来,先把他的手指放在自己中指第一指节,表示石,然后伸出食指和中指。
两石朱砂,这个数量可不少。自己追查商人陈凤的时候,在南市打听过,一两开价就是二十钱。两石下来就是四十八贯,四百八十银铢。
蒙面汉子一手握住他的指尖,还在等他开价。程宗扬也不含糊,先把他的手指移到自己中指第二指节上,然后屈起食指,在他手中一握,接着反过手,五指合拢——开价八十银铢。反正是贼赃,不砍白不砍。
蒙面的汉子犹豫了一下,先伸出食指,然后五指合拢,比了两个零。
程宗扬转身就走。
接着又有人过来,两手一握,程宗扬感觉到手中多了一串珠子,手感圆润细腻,每一颗都有花生大小,显然是上好的珍珠项链。
程宗扬先在第二指节上按了按,然后伸出拇指和小指,开价六枚银铢。
这次轮到对方掉头就走。
刚走几步,又有人过来,这回出手的是一只玉碗。程宗扬往碗底一摸,不由愣住,碗底刻着一个“程”字,倒像是给自己定做的一样。
那人见他冲疑,怕露出行藏,拿起玉碗要走,却被程宗扬拉住。程宗扬开价五枚银价,那人伸出拇指点了点,表示同意,钱物随即易手。
程宗扬把玉碗揣进怀里,继续往前走。鬼市里货物千奇百怪,但即使藏在怀中也会露出痕迹。他暗中留心,很快就看出端倪,在鬼市出手的很多都是珠宝首饰,金银极少,毕竟金银可以熔铸。珠宝玉佩有些还刻着名字,不是抢来的,就是奴仆背着主人偷出来的,一旦见光,就要惹来麻烦。
忽然间,有人哈哈大笑,“拿一颗水玛瑙冒充玉佩,还敢开价五百银铢,幸好我看了一眼——揍他!”
虽然蒙着面,程宗扬还是认出他就是天子刘骜。话音刚落,两名期门武士就冲上前去,把那个胆敢欺君的小子打得鬼哭狼嚎。
周围的人各忙各的,没有一个人过来凑热闹。忽然有人凑过去,小声对刘骜说了几句。
刘骜眼睛一亮,“真有?”
那人使劲点头。
“敢撒谎我就揍你!”
那人连忙摇头。
刘骜一挥手,“走!”
刘骜身边只有七八个人,但已经是鬼市里最惹眼的一伙。而且在他附近,还有一些汉子三五成群同时移动,只不过或先或后,并没有引人注目。
那名说动了刘骜的汉子一眼看到程宗扬,装作不经意地走来,抆肩而过时低声道:“琥珀枕要吗?”
程宗扬摇头。
“正品龙渊剑要吗?”
程宗扬还是摇头。
“金距神鸡?”
“千年灵芝?”
“沉香木?”
程宗扬越走越快,那汉子紧追几步,声音压得更低了,“上等的龙睛玉,要不要?”
程宗扬停下脚步,“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
程宗扬扭头去看卢景,卢景翻了个白眼,喝斥道:“滚!”
“等等!”程宗扬伸手道:“开个价。”
那汉子躬腰道:“咱是鬼市里的正经生意,跟那些贼杀才不一样。爷要是有兴趣,过了桥往西,最里面的院子就是。”说着他掏出一块竹牌,“用这个牌子就能进。”
那汉子说动了程宗扬,又去找下一个猎物。
程宗扬拿着那牌子抛了抛,“五哥,这就是你说的榷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