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从唐国回来,像这样的马匹,在长安也就是一万多钱。」
这纯粹是睁着眼说瞎话了,可那少年偏生说得理直气壮,倒把那朝奉堵的一
时间找不到话说。
程宗扬正待出面,忽然间眼睛一亮,旁边来了一乘两人抬的步辇,上面坐着
一个头戴貂蝉冠的内侍,一张脸像吸血鬼一样,苍白得毫无血色,正是中常侍蔡
敬仲。
程宗扬连忙侧过身,拚命给蔡敬仲施眼色。蔡敬仲在外人面前那张脸就跟瘫
痪一样,没有半点表情,这会儿也不例外。虽然明知道这家伙长着一颗七窍玲珑
心,可光看表情,程宗扬硬是没看出来他明白没有。
步辇慢慢靠近,蔡敬仲眼珠微微动了动,木然开口道:
「霍少?」
少年转过身,一眼看见便笑道:
「蔡常侍。」
「回来了?」
「待了三年,刚回来。」
「有事?」
「没什么事,想买几匹马,来马市看看。」
「唔。」
蔡敬仲没再说什么,竟然就那么走了。
程宗扬看得眼里冒火,这死太监!多说几句会死啊!
那位霍少也不想多待,从马棚里挑出六匹最神骏的马匹,然后道:
「一匹一万钱,二百匹一共二百万钱。」他从鞍旁摘下一个沉甸甸的皮囊,
「这是三百金铢,剩下的明天再给。」
说罢把钱囊一丢,骑上马扬长而去。
那属吏笑眯眯道:
「这些马能被少将军看中,是你们的福气……」
朝奉还待开口,那属吏强行把钱袋塞到他手里,
「拿着!别废话!这些马我们大将军府全要了。」
话音未落,那顶步辇又转了回来。辇上的太监微微抬了抬下巴,像是要死了
一样有气无力地说道:
「就这些吧。」
两边都在纳闷,辇旁一个小黄门跑过来道:
「这马是谁的?」
属吏赶紧道:
「大将军府刚征用的。公公,有什么事?」
小黄门跑回去道:
「他说是大将军府刚征用的。」
「嗯。跟大将军说,」蔡敬仲风轻云淡地说道:
「这些马,天子征用了。」
那属吏脸都变了,二百匹马啊,他一个征用就全拿走了?少将军要是知道,
还不剥了自己的皮?
「鞍呢?」
那属吏觉得自己没听懂。鞍?什么鞍?
蔡敬仲仍是那副死人脸,甚至都没看他一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理所当
然一样轻飘飘吐出几个字:
「全套马具。配齐。」
啥?属吏油然生出一种「风好大,我没听清」的感觉,这公公说的是啥?等
他明白过来,感觉天都塌了——再配二百副全套鞍具?要了命这是!
「公公!」那属吏顾不得满地马尿,扑通跪下,
「这马是少将军看中的,刚才还挑了六匹……」
「还有六匹?」蔡敬仲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一并送过来吧。」
那属吏伸手给了自己一个脆生生的大嘴巴子,然后叫道:
「公公!这马……它不是我的!」
朝奉紧紧抱着钱袋,
「已经被你们征用了!钱都给了!」
开什么玩笑!这马要是我的,还得赔二百套鞍具!属吏已经捋清楚了,态度
无比坚决地说道:
「那是六匹马的钱!」
敖润道:
「剩下的不买了?」
「不买了!」废话!要是买下来,还得赔鞍具钱。
看到程宗扬暗中施的眼色,朝奉立刻道:
「那好!天子征用是小的福气。公公,这些马匹小的愿意全都献给天子!」
蔡敬仲微微点头,然后闭上眼,不再言语。
小黄门拿出竹简,写了马匹的数量和天子征用的缘由,自己留下一份,另一
份则和一支金漆令箭一并递来,吩咐道:
「走水路,送到上林苑的观马台去。」
蔡敬仲乘着步辇离开。敖润和朝奉拿了「天子御用」的令箭,趾高气昂地带
着马匹出了马市,一路上没人敢拦——这马虽然还在马市,但已经是天子的私人
财产,别看马背上还光着,但按宫里的说法,上面已经配好了全套鞍具,拦一匹
就要赔一套鞍具的钱,缺心眼了才会拦。
那属吏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半晌才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混帐啊!我们
大将军府征用,好歹还给一万钱。宫里出来的倒好,一点规矩都不讲,说征用就
征用,别说给钱,还得倒贴。
那属吏咬牙切齿地爬起来,赶紧去找少将军——钱没了不算什么,就当是花
高价买了六匹马。问题是,那六匹马还得赶紧送到宫里去。宫里这些玩意儿,不
光缺鸡巴,还缺德!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对敖润道:
「打听一下,那位霍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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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去病,霍子孟同父异母的兄弟。十三岁入皇图天策。上个月皇图天策大
比,获骑兵第一。又在结业考试中击败教官李牧,获骑兵超等。」
「李牧?」斯明信问道。
「是。」
「李牧?」斯明信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对於他来说,这可
是极其少见的。
程宗扬很确定地说道:
「是他。」
卢景也为之动容,
「他怎么赢的?」
「听说他一开始就抛掉所有辎重,轻骑突进,一夜奔行一百余里,绕到李牧
军的背后。当晚天降暴雨,李牧军黎明才进入战场,刚开始布阵,他从后直攻帅
帐,突袭得手。」
卢景讶道:
「夜行?暴雨?他竟然没迷路?还直接找到李教官的帅帐?」
程宗扬道:
「看来——这位霍少方向感很好。」
卢景喃喃道:
「这个霍少……挺了不起啊。」
「再了不起,今晚你也见不到他。」程宗扬道:
「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就我跟四哥去。」
卢景没有反对,他自己知自己事,真要勉强跟去,只会是众人的累赘,眼下
可不是逞强的时候。
「接应的是谁?」
「老匡和长伯。」
「驾车的呢?」
「蒋安世和老敖。」
卢景还待再问,程宗扬道:
「五哥,你放心吧。四哥已经踩过点。那处别院并不大,而且今晚霍家的人
都在城中,院里只有一些奴仆。绝对没有风险。」
「当心。」
「知道了。你就安安心心在家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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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下最后一处了。」程宗扬在卢景面前虽然说得笃定,心里其实还有些
忐忑,
「我现在就怕霍家的别院也找不到人,线索彻底断掉。」
「不找就彻底没线索。」
「咦?四哥,你是对我说话?」
斯明信没好气地说道:
「这里还有别的人吗?」
程宗扬干笑两声,
「我还以为四哥不喜欢开口呢。」
斯明信冷冰冰道:
「我不太会聊天。」
「聊天有什么会不会的?」程宗扬笑道:
「反正这会儿没什么事——四哥,听说你也在皇图天策府待过?说来那位霍
少还得叫你一声前辈呢。」
「唔。」
「……四哥,我看你带了一个包裹,里面装的什么?」
「有用。」
……
难得斯明信开口,程宗扬可不想这么放弃,没话找话地说道:
「霍大将军年过五十了吧?霍少才十六,他们兄弟两个,年龄差得够远的。」
「那是霍仲孺有本事。」
「谁?」
斯明信轻飘飘道:
「他们的爹。」
程宗扬摸了摸鼻子,半晌才道:
「四哥,我看你很会聊天嘛……」
霍府别院本身并不大,但占了一处数百亩的池沼,十余处台榭沿着池岸星罗
棋布,形成一个新月形。此时刚入夜不久,可几乎所有建筑都一片漆黑,看不到
丝毫灯火。
不会是没人吧?程宗扬心里嘀咕着,说道:
「四哥,你踩过点,从哪里开始找?」
「厨娘。」
斯明信熟门熟路找到一间仆役的房屋,然后推门而入。
房内点着一盏油灯,案上放着一只花花绿绿的木偶。一个胖胖的仆妇正在对
着木偶跪拜,口里念念有辞。
听到门响,厨娘回过头,屋里的油灯却忽然被风吹灭。厨娘念叨了一句,摸
出火镰,敲打着重新点着油灯。
她无意中往案上一看,嘴巴猛然张得老大。案上空荡荡的,那只好不容易求
来的神偶竟然不见了。再往旁边一看,厨娘嘴巴张得更大了,两只眼睛跟牛眼一
样鼓了起来。
屋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花花绿绿的身影,颜色跟她拜的神偶几乎一模一样。
只不过她跪拜的神偶只有半尺长短,眼前的身影却足有丈许高,脑袋几乎挨到房
顶,一张脸在阴影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吾乃仙人也。」那个身影道:
「汝每日跪拜,虔心动天。今天降仙人,赐福於汝。」
「天爷啊!真是神仙啊!」那厨娘惊得屁滚尿流,捣蒜一样连连磕头不止。
「汝之所求,本仙人已然知晓。今赐汝仙符,汝藏於枕中,可保汝子娶一房
好妻。」
说着一张金光闪闪的符菉从天而降,落在厨娘面前。
「多谢仙人!多谢仙人!」厨娘紧紧抓住符菉。
「吾有一事……」
那神仙还没说完,厨娘便抢着说道:
「我家老大倒是娶了媳妇,可一连生了三个都是丫头……」
「再赐汝一道仙符,汝藏於枕中,可保生男。」
又一道仙符飘下,厨娘赶紧捡起来,喜不自胜地说道:
「还有我家那闺女,过门都半年了,还没怀上……」
「再赐汝一道仙符,汝藏於枕中……」
又一道仙符飘下,厨娘一把抓住,急切地说道:
「还有我家二丫头,都十五了,还没人说亲……」
这次仙人冲冲没有开口。
厨娘眼巴巴道:
「求仙人开恩……」
半空中终於又落下一道仙符,这次却是木制的,硬梆梆有木屐底那么厚,砸
在地上「呯」的一声。
「多谢仙人!多谢仙人!」厨娘赶紧抱住,喜滋滋道:
「我一会儿就藏到枕头底下,等人上门说亲。」
「错了。」那仙人道:
「你把这道符连同前面三道一同烧成灰,加盐半斤,茱萸七两,和水服下,
保你诸事顺遂。否则必有大祸!」
「半斤盐?」
那神仙似乎也觉得有点多了,
「每个人都喝。」
「是!是!」
「且慢!本仙人还有一事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