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冯源坐在柜台后面,一边照看生意,一边把玩着一块拇指大小的龙睛玉。
说是照看生意,其实连客栈里鬼影也没有一个。这客栈位於通商里一条背巷
里面,门面毫不起眼,以往巷中还有不少做小生意的商贩,做手工的匠人,如今
整条巷子冷冷清清,半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
客栈的生意更是冷清之极,原本住的几名士子诏举未中,已经黯然返乡。偶
尔前来住宿的过往商贩,也在算缗令颁布之后销声匿迹,冯源倒是有大把闲暇时
间琢磨他的火法。
客栈生意不好,三楼的四个单间,更是自打开张就没人住过,早已成了程头
儿的专用客房,不好往屋里带的,都在客房里解决。为此程头儿专门配了六七套
钥匙——云大小姐、卓教御、何大当家、阮女侠一人一套,连惊理也有一套,方
便她带着孙寿过来服侍主子。
这些女子来来往往,都瞒不过柜台里的冯源,但冯源看在眼里,也只能当作
没看见,一句话都不敢往外说,倒是心里对程头儿佩服得五体投地。怪不得能当
头儿呢,精力就是好啊,这么多女人,自己看着都眼晕,程头儿自己一个人就搞
定了。
原先冯源还怕人多眼杂,漏了马脚,没成想前几天偶然听到街坊的闲话,才
知道旁人早把自己的客栈当成暗门子了,那些夜半出入的蒙面女子,都是些来讨
生意的游女。之所以没人来找麻烦,是因为有人见过王孟进过这家客栈——好在
郭解出入留心,没有被人识破,否则客栈外面早就聚满了游侠儿,争着要见郭大
侠一面。
冯源刚把一道火法封在龙睛玉内,柜台内侧便出来一个人。敖润披着一件羊
皮大氅,铁弓藏在大氅内,带着一股寒风从夹道里钻出来,粗壮的身体险些把柜
台挤翻。
冯源赶紧收好龙睛玉,“小心!小心!”
“程头儿呢?”
冯源呶了呶嘴,“上面呢。我看你还是等一会儿,他刚上去没一会儿呢。”
敖润道:“等不得。赶紧知会程头儿一声——宫里的消息。”
冯源不敢耽误,转身拉开角落里一道柜门,拉住里面暗藏的一根绳索,用力
扯了几下。
程宗扬带着赵合德返回洛都,在侧院安置下来,等待明天与赵飞燕见面。然
后留了句话,便从夹道溜到客栈。
如今三楼的四个单间,阮香琳住了一间,尹馥兰在道观住得不习惯,又想离
主子近些,也搬来与她同住。云大小姐专门有一间,不与别人混用。其余两间算
是公用的。程宗扬随便选了一间,正等着卓美人儿上门。
算来自己也有日子没跟卓美人儿亲近了。这一趟去上清观,他没有多待,只
让蛇奴给卓云君传了句话,让她今晚过来。想到卓美人儿嫣红的唇瓣,白美的身
子,还有任自己随意摆弄也乖乖配合的柔顺,程宗扬不由一阵阵的心猿意马,满
心想着一会儿怎么跟卓美人儿好生乐乐……
可惜今晚程宗扬是白等了,卓美人儿还没来,屋角的铃铛就响了。
程宗扬一万个不情愿地下了楼。这边敖润立即快步上前,从怀里取出一支密
封过的竹管,“蔡爷递出来的。”
竹管里塞着一条丝帛,程宗扬打开只看了一眼,背后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
刚才那点不情愿顿时蒸发得一干二净。
程宗扬此刻还不知道,今天晚上自己会一连接到三个不同渠道传来的消息,
内容一个比一个惊人,而这仅仅是第一封。
蔡敬仲写来的密信十分简略,内容却是触目惊心。事件的起因很简单,今日
的朝会上,本来要确定赵氏封侯之事,结果各方为此争论不已,最后演变为不同
势力之间的攻讦,一直拖到午后也没有确定下来。
这种借题发挥攻讦、扯皮的手段一点都不新鲜,但接下来的走势便开始出人
意料了。
眼看支持赵氏封侯的一派不支,天子一怒罢朝,改为内朝议事。丞相韦玄成
等人虽然人多势重,但没有内朝的官职,直接被排除在外。天子靠着这种手段,
将双方实力对比由一比五提升为一比一,属於天子一系,支持赵氏封侯的甚至还
略多一些。然而内朝官员中属於外戚一系,坚持封君的并没有束手待毙,反而抢
先出手,抛出宁成等人在算缗中上下其手的证据。
宁成在算缗中手脚确实不干净,而外戚派这次有备而来,拿出的证据周密详
实,无可辩驳。尤其是吉氏等商贾的证词,将宁成咬得死死的。
天子对宁成颇为倚重,此时被人当场揭穿宁成的贪蠹面目,不禁颜面无存,
反应更加激烈,大怒之下,当即命宁成诣诏狱。
诣诏狱按字面的意思只是去诏狱等候问罪,但按汉国默认的规则,高级官员
不能有审讯之辱,接诏就应当自杀,以维护朝廷的体面。
天子命宁成诣诏狱,等於是给他判了死刑。可外戚派的攻击还没完。接着他
们告发新任舞都令义纵视朝廷法纪於不顾,朝廷鼓励告缗,义纵上任不过两日,
便将告缗者投入狱中,称之为刁民。
义纵是由宁成举荐,天子特旨选拔的人才,谁知道刚上任就给了天子一个难
堪。天子这回愤怒更甚,下令捕拿义纵,送往狱中问罪。
区区几行字,程宗扬看得惊心动魄,宁成和义纵都与自己关系密切,一个主
持算缗,一个由逃犯一跃而为百里侯,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谁知道转眼之间一
个自尽,一个下狱,而且全是祸起算缗——宁成收受贿赂是由於自己怂恿他在算
赋时只受钱铢,拒收实物,打中了汉国商贾的七寸。义纵偏袒的更是自家的七里
坊。天子秉政未久,正借算缗立威,谁知威信未立,反而连遭重创。估计天子活
剐了他们两个的心思都有。
程宗扬收起书信,吩咐敖润道:“你立刻去宫里打听消息。顺便请会之和班
先生过来。”
秦桧就在宅内,他闻讯赶来,匆匆看过情报,不由拍案赞叹道:“谋定而后
动,以有心算无心,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临阵破敌,一击即中——好计谋!好
手段!好一个吕巨君!”
“是吕巨君干的?”
“除了吕巨君,又有何人?”
程宗扬想起那个相貌平常的白衣少年,更想起月旦评上大出风头的两个汝南
士子。相比於吕巨君拢络的廖扶与许杨,天子倚重的师丹等人未免冬烘了些。
假如东方曼倩此时还在,以他的才智,也许会执戟而辩,力挽狂澜。可惜天
子外宽而内忌,有人才而不能用。东方曼倩如果知道今晚的变局,想必会大笑三
声,为自己弃官而遁得意万分吧?
程宗扬一时走神,然后才听到秦桧的声音,“……吕巨君谋划多日,今日出
手,绝不会仅此而已。还请主公耐心等候。”
局面果然被秦桧言中,半个时辰之后,徐璜派人送来密报,他提到的内容比
蔡敬仲略多了一些,也更令人心惊。
内朝会议一直开到此刻还没有告终的迹象,继算缗令之后,西邸之事也被人
翻了出来。程宗扬行事低调,现在又被革职,好歹没有变成靶子,云家这回却是
在劫难逃。甚至有人拿出云行峰的名字,指控云家乃是残留在汉国的晋国余孽,
当年就曾与朝中反贼来往密切,如今谋取官职,居心不问可知。
云行峰是云苍峰、云栖峰、云秀峰的大哥,云丹琉的生父。所谓的反贼,只
怕就是没人敢提他名字的老东西了。
接到这封密报,程宗扬犹如五雷轰顶,险些都没坐稳。他这才发现,什么掌
控局势,算无遗策,全都是自以为是。
天子刘骜自以为能掌控局势,结果局面一变,自己的忠臣也只能逼着自尽,
还没开始大展巨集图,就先失一臂。而自己游走於各方之间,以为宫里宫外都有自
己人,火中取栗不在话下。谁知火势一起,谁都控制不住,一个不小心,云家就
被卷了进去,自己想救都不知从何救起。
“这可如何是好?”程宗扬急道:“西邸的事情被揭出来,徐璜第一个就跑
不了!”
徐璜主持西邸,如今被人揭出有反贼从西邸得官,吕家根本都不用费心去找
罪名,随手一击就能置徐璜於死地,最轻也逃不过失察的罪名。
秦桧宽慰道:“徐常侍能从宫中送出密报,眼下当是无忧。”
班超此时也已赶来,他看过徐璜派人送来的密报,脸色凝重异常,“事情牵
连到西邸,徐常侍自顾不暇,尚且送出密报,无非是让主公早做准备——主公切
不可延误。”
秦桧也道:“三十六计,走为上。”
程宗扬马上道:“立即通知云六爷!什么东西都别带!赶紧走!”
徐璜传出密报的时候,对云家的处置还没下来,但有宁成和义纵两人的前车
之鉴,云家的下场绝不会好到哪儿去,满门抄斩也不是不可能的。云家唯一的生
路,就是立即逃出汉国。云家一走,没了人证,徐璜也有了回旋的余地。
“派人去舞都!通知如瑶!一定要赶在使节抵达之前!顺便给义纵也传个口
信,逃不逃让他自己看着办!”
吴三桂等人已经返回,人手充沛,秦桧当即安排了两名精干的护卫,也不用
什么宵禁的通行令牌了,直接越墙而出,先前往云家别院找到云秀峰报信,然后
从云家借用马匹,连夜赶往舞都。
把迫在眉睫的事情安排完,程宗扬也沉住气,对两人道:“你们看,西邸的
事牵涉到我们的可能性有多大?我们用不用立刻走人?”
秦桧道:“牵涉是必然会牵涉到的,但依属下之见,吕氏今日发难,其意并
不在主公。主公不妨静观片刻,再做决定。”
班超也道:“除却钱铢无法尽数带走,诸般后路已经安排妥当,主公此时当
镇之以静,以不变应万变。”
宁成、义纵、云家,包括徐璜这些自己关系密切的势力都已经遇险,如果现
在自己再乱了方寸,慌了手脚,事情就难以收拾了。
程宗扬在室内走了几步,终究还是放心不下,“高智商呢?把他从酒坊揪出
来!让他想办法去见宁成一面。”
宁成是在内朝会议上被处置的,按规则来说,一出宫就会有内侍奉上鸩酒,
送他上路,这会儿恐怕早就收完屍了,但不去看一眼总有些不甘心。
“我去!”吴三桂主动请命。
秦桧叮嘱道:“顺路去一趟鹏翼社,把车马安排好。除了必要的人手,其他
人全部调回来。”
嘱咐完吴三桂,秦桧又转头道:“韩玉,你准备好厢房,等大伙过来,安排
大家轮流休息。大变将至,务必要养足精神……”
庭中人来人往,王蕙也被惊动,过来问道:“出了何事?”
“嫂夫人来得正好!”程宗扬递上密报,“嫂夫人也拿个主意。”
王蕙一目十行地看过密报,不由颦起娥眉,“此事有些蹊跷。吕氏一举扳倒
宁成,已然大占上风。如今又揭出西邸,无异於画蛇添足。如今的局面……”
她思索半晌,然后摇了摇头,“颇有令人不解之处。”
被王蕙提醒,程宗扬也感觉有些古怪。西邸是天子私设的敛财之所,吕氏揭
出此事,等若赤裸裸削天子的颜面。政治斗争也是讲分寸的,尤其面对的是高居
九重的天子,吕氏这般不留半分余地,未免太过,除非他们有把握将徐璜等五名
中常侍一举扳倒,否则肯定是得不偿失。
班超犹豫了一下,建言道:“不若请严先生也来看看。”
程宗扬皱起眉头,“严君平?那老头靠得住吗?”
班超道:“严先生只是生性固执,为人耿直了些。如今与主公冰释前嫌,当
是信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