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一月初八。子时。
南宫白虎门前,苍凉的号角声再一次响起。
苍鹭已经指挥士卒搏杀了一日一夜,脸上仍毫无倦意,反而就像刚睡醒一样
冷静自若。在他身前,百余名越骑军列成雁阵,他们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挟着丈
许长的银戟,戟锋笔直向前。
再往前,是五辆战车。车前虎贲军的驭手,包括驭马都披着重甲。厚重的车
厢四面都包着铁皮,犹如铜墙铁壁。车内站着三名士卒,中间一名双手持弩,旁
边两人拿着适於车战的长戈。除此之外,每人各佩有一柄环首刀,车上还放着用
於步战的长矛、短剑以及重盾。
烧毁武库之前,苍鹭命人带走了大量军械,可以说,此时刘建的乱军拥有汉
国,甚至六朝最精良的装备。
但这并没有带给乱军压倒性的优势。在广场另一端,那个手持方天画戟的白
衣少年简直是无敌的存在,尤其是他在方才结束的第八战中,悍然以一己之力挑
翻了一辆武刚车,无人再敢摄其锋芒。
“有些人天生就适合战场。”苍鹭握着冰凉的铁如意,神情纹丝不动,“比
如吕奉先。”
齐羽仙流露出一丝凝重,吕奉先修为算不上顶尖,但当他跨上那匹赤兔马,
就像一个臂上长着方天画戟,身下长着四条马腿,力大无穷,所向无敌的怪物。
单以马战而论,除了侯玄等寥寥数人,世间只怕再无人是其敌手。而且他在战场
上的嗅觉,更是敏锐得出奇。苍鹭数次设伏,精心布局,结果都被他溃围而出。
上一次交锋中,苍鹭费尽心力,专门针对吕奉先设下必杀之阵。结果吕奉先却过
而不入。一次两次也许是运气,次次如此,只能说他天生就适合这片战场了。
苍鹭扭过头,“我想问的是:你们当日为何没有杀死他?”
“那只是个意外。”齐羽仙不愿多说,转口道:“但他毕竟只是一个人。我
想问的是:还要等多久?咱们的新天子可是已经等急了,方才又在追问:眼下你
已经有五支北军,再加上三千忠心耿耿的志士,还要和他们周旋到什么时候?”
刘建得到越骑、屯骑两军之后,实力大涨,无论兵力还是装备,都压倒吕氏
一方,可吕氏始终控制着白虎门这座南宫的门户,让刘建寝食难安,对号称精通
兵法的苍鹭更是大为不满。
苍鹭摩挲着铁如意道:“吕氏还有底牌未出。”
“你是说那班死士?”齐羽仙不以为然地说道:“仙姬已经准备万全。只要
他们敢弃巢而出,我们就能尽诛吕氏满门。”
“不是他们。”
“那是谁?”
苍鹭指了指脑袋,“感觉。”
齐羽仙道:“白翼曾推算出刘建将得天子之位,可也算不出吕氏还有什么后
手。”
“如果有人扰乱天机,算不出来也在意料之中。比如廖扶,比如那些胡巫,
推算时也是一片混沌。”
“但至少白翼算出来吕冀将死,而吕氏将一败涂地。”齐羽仙道:“洛都是
京畿之地,无论仙姬还是刘建,都不愿战事拖延。”
苍鹭垂下头想了一会儿,“有些事情我不太理解,比如:你们是想让我攻下
白虎门,还是击败吕氏?”
齐羽仙挑起眉角,“有区别吗?”
“有。若白虎门在吕氏手中,这片战场上的竞争者就是三方。攻下白虎门,
则是我们以一敌二。”苍鹭用铁如意遥遥一指,“长秋宫是在宫内。”
齐羽仙皱起眉头。双方在阿阁连番血战,但无论苍鹭,还是江充,交战时都
有意避开了长秋宫,不愿意多招惹一个对手。但在齐羽仙看来,这也是因为长秋
宫的实力太过弱小,无论谁最后得胜,长秋宫都只有低头的份,否则他们随手就
能灭掉长秋宫那点守卫。
但仗打到现在,各方的实力正在悄然变化,从虎贲军一名军司马开始,不断
有人从战场上脱身,投奔长秋宫。眼下长秋宫的军力已经膨胀到四百人,如果不
是皇后的名声着实不佳,这个数字还会进一步扩大。
齐羽仙哼了一声,“商人伎俩。”
拜吕巨君所赐,赵飞燕在民间的名声已经坏得无以复加,宫中变乱一起,别
说有人投奔,原本那点守卫都该一哄而散才是。不曾想长秋宫居然用上拿重金收
买人心的手段,不仅长秋宫未生变乱,还吸引了不少贪图重利的小人。再加上金
蜜镝和蔡敬仲一外一内,竟使得长秋宫在一片混乱中独保平安。
别人也许不知道,齐羽仙可是知晓程宗扬在其中起的作用。吕氏在汉国根深
蒂固自不待说,仙姬也在汉国经营多年,谁知那位程少主七拼八凑,竟也凑出一
班人马来,这么能折腾,也是本事,齐羽仙看在眼中,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
但她更佩服的还是仙姬。眼下的局面早已在仙姬的预料之中,有那位程少主
出面,将夹缝中的势力收拢起来,等若让他做到了仙姬不方便做,也无法做到的
事情。有仙姬布置的后手,到时他的一番辛苦,都是为仙姬做的嫁衣。
想到这里,齐羽仙心情又好了起来,轻笑道:“不必理会长秋宫那边。”她
带着一丝揶揄道:“说不定局势有变,我们还要靠他们度过难关呢。”
苍鹭忽然抬起头,望向天际密布的彤云。
齐羽仙心头一悸,也随之抬起头,只见被大火映红的夜空中,多了几点晶莹
的白色。
苍鹭突然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是子时。”
“那就是初八了。”苍鹭吸了口气,慢慢道:“今日大雪。”
齐羽仙皱眉道:“哪里会有大雪——”说着她反应过来,今日是二十四节气
的大雪日。
齐羽仙眉头越皱越紧,“可是我们看过天像,这几日并无风雪。”
“显然有人改变了天像。”苍鹭冷冷道:“好一个汝南廖扶。”
细碎的白雪纷扬而下,起初只是雪粒,落在兵甲上跳动着发出轻响。
接着变成松软的雪花,然后越来越大,先是薄如轻絮,渐渐犹如鹅毛,不到
一盏茶时间就变得有手掌大小,甚至还在变大。
巨大的雪花一层一层覆盖下来,遮住整个天空,在火光映照下诡异无比。有
些雪花落在马匹上,甚至将战马的眼睛整个盖住,引起战马一阵阵不安的躁动。
就在这时,白虎门外传来重物拖动的声音,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颤动。
对面忠於吕氏的长水军同样列成雁阵,马上的胡人骑手纷纷俯下身,一边捋
着马鬃,一边发出“噅噅”的声音,安抚坐骑。紧接着,阵型的空隙间出现了一
个巨大的身影。
那人身形极为庞大,即使站在地上,也比旁边骑在马匹上的胡人军士高出一
截,他穿着简单的皮甲,胸前用皮绳系着一面铜镜,裸露的腿臂上生满又黑又浓
的鬃毛,硕大的头颅如同野兽,口中生着两对獠牙,鼻孔中喷出一股股浓重的白
气。
“兽蛮人!”齐羽仙尖叫道:“哪里来的兽蛮人!”
苍鹭冷静地说道:“是城中的兽蛮仆役。”
洛都颇有些富商喜欢豢养兽蛮人作为奴仆,炫耀自家的财力。但由於算缗令
的冲击,许多商贾都在遣散奴仆,这些兽蛮人也在其中。
苍鹭有些后悔,自己只顾着召集各家宗室的仆从,却忽略了这些兽蛮人。好
在为奴的兽蛮人并不多,整个洛都也凑不出多少。
平叛军的战阵中,一名文士踏雪而出。他一手扶着腰间的长剑,宽大的衣袖
灌满风雪,步履从容,一直走到广场中央才站定。
齐羽仙眼中爆出一丝光芒。
汝南廖扶!果然是他!此人精擅风角之术,是吕巨君的得力臂助,也是己方
必杀的人物之一。但变乱尚未开始,他就与吕巨君一同失去踪迹。
他既然在此时出现,意味着吕氏的底牌也该揭开了。
漫天风雪,却没有一片雪花能靠近廖扶身周三尺。他扬声道:“太后有诏!
江都王太子刘建谋逆,诏命诛杀!得其首级者,封建阳侯!得其身者,赏万金!
得其一手,赏五千金!得其一足,赏二千金!”
廖扶声音并不高,却传得极远,连远处的崇德殿都隐隐有回音传来。
程宗扬在阙楼上听得倒抽一口凉气,这赏格太狠了,完全是鼓励军士们把刘
建分屍啊。
那些兽蛮人不断从阵中走出,他们手臂上密密匝匝缠着寻常人手腕粗细的铁
链,铁链后方拖着大大小小的巨石。那些巨石有的是石锁,有的是石狮,还有的
是不知从哪处墓前拖来的石人,小的有三四百斤,最大的一块足有牛犊大小,重
逾千斤。
齐羽仙心下安定几分,这些巨石看着气势惊人,但份量过於沉重,即便兽蛮
武士也不可能抡起来作为武器使用,顶多是唬人而已,这倒符合吕氏那班纨绔的
一贯作风。
齐羽仙可以不把那些兽蛮人奴仆眼里,可程宗扬不能不留心。早在宫中变乱
之前,他就让青面兽去兽蛮人奴仆的聚集处打探消息,却一直没有回信。他眯起
眼睛,竭力去找老兽的影子,结果也没能看到。
眼看那些兽蛮人即将踏过广场的中线,苍鹭举起铁如意,往鼙鼓上一击。
“咚”的一声鼓响,震得人心头猛然一跳。
五名驭手同时催动马匹,武刚车包铁的车轮碾开积雪,发出一串沉闷的“隆
隆”声。驭手娴熟地操控着马匹,不断加速,战车速度越来越快。
车上的弩手早已经装好箭矢,此时纷纷托起弩机,瞄向廖扶。
廖扶拔出长剑,往前一指,“封!”
随着一声断喝,地上的积雪瞬时凝结成冰。疾奔的战马仿佛猛然踏在镜面上
一样,四蹄打滑,嘶鸣着扑倒在地。五辆战车同时倾覆,带着巨大的惯性在地上
旋转着滑出数丈。战车坚固的车身仍然完整,车上的军士却被纷纷甩出,重盾、
箭矢、戈、矛、长刀……散落满地,惨叫声响成一片。
那些拖着巨石的兽蛮人斗然加快速度,他们足趾前端像雪豹一样翻出锋利的
尖爪,牢牢扣住冰层,身后拖拽的巨石在冰面上滑得飞快。最前面一名拖着石锁
的兽蛮人已经越过廖扶,他咆哮着奋力一挥,石锁贴着冰面划过一条弧线,朝前
飞去。
“哗啦啦”……随着一连串铁器磨抆的刺耳响声,那名兽蛮人手臂上缠的铁
链瞬间抖得笔直,将近五百斤的石锁仿佛炮弹一样疾射而出。前面一辆倾倒的武
刚车轰然一声,被巨石击得垮下半边,残破的车体打着滑滚到沟渠之中。
仅仅一招冰封,场上的局面便彻底逆转。无论是用来攻坚的武刚车,还是骁
勇善战的越骑军,在冰封的战场上都毫无还手之力。而那些兽蛮人笨重不堪的巨
石,此时成为陷阵破敌的无敌利器。
齐羽仙终於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用上根本无法抡动的巨石,因为他们根本不需
要抡起来,只需要贴着地面横扫,就能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发挥出莫大的威力。
大雪仍在飘落,松软的雪花落在冰面上,使人举步维艰,将整座广场都变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