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2)

续金瓶梅 丁耀亢 3273 字 1个月前

第八回贼杀贼来安丧命盗遇盗张一逢屯

诗曰:

反覆人心总似棋,劝君切莫占便宜。

鱼因贪饵遭钩系,鸟为衔虫被网羁。

利伏刀傍多寓杀,钱埋戈侧定遭危。

古人造字还垂诫,剖腹藏珠世不知。

这首诗单表昧心之财不可轻受,无义之人不可轻交。也是《感应篇》中说那横取之报。却说吴月娘自那日庄上被盗劫了千两金银后,在薛姑子庵住起两月有余。薛姑子做道场,窝隐下三众滢僧,被小玉看破,悄俏说与月娘,恐怕在庵中惹出祸来,自己又是个寡妇,不好声扬,辞了薛尼回城,只说与吴大舅送殡去了不题。

且说这家人来安与张小桥合谋假妆强盗,夜间将月娘金银劫去,来安掘的月娘埋下包袱、皮箱等件,俱交付小桥父子,连夜挑去西村家里藏下。来安夫妇却来妆神做鬼,哭一回叫一回,月娘已信其实,那知道有这里勾外连的家贼,行出这样没天理的事来。他辞了月娘,也不在庄上住,恐怕人看出手脚来,就搬在张小桥家间壁,指望和他三七分那金银,还不肯给他一半。寻思着这些大皮箱,俱锁的是月娘自己的首饰衣服、金簪钗环、珠子冠子三四顶,连李瓶儿、潘金莲撇的物件俱在箱子里,少说也值五七百银子。那包袱里是西门庆的官衣、杯盘尺头和那貂鼠披风两三件,好少东西。

慢慢的一件件取出,向当铺里典些银子来,和张小桥合伙,却不是个现成财主!心里想着,口里念着,和老婆商议着,在西村寻下三间草房、一口厨房,小小的一个院子,还有一口井,好不方便!过了三日,老婆说:「咱那包袱,今黑夜拿了来罢,怕张小桥家妇女们留了咱的针头线脑,相厚间不好说,怕伤了和气。」来安道:「你不知,张小桥原在咱老爹衙门里,人极是义气的。我照顾了他这一场富贵,他就十分昧心,敢做出这样事来?俺两个商议,要做伙计开店,要拜交。你要的紧了,着他说咱小器,到看低了咱。」老婆一声不言语了。正是:狐鼠同住原非伴,鹤蚌相持又有人。

却说张小桥父子,那夜得了这股大财,喜之不荆路上和他大儿张一商议:「这宗财真是天送上门来,又不费手脚,又不露眼目。」到家有五更天气,俏悄叫开门,后园有个埋葫罗葡的窖子,使上些草,把金子连匣盛着,用土埋好,又取出两个大磁瓮,把包袱、皮箱内首饰弄的乱腾腾,倒了两缸,俱是明晃晃珠子、金镯、金首饰、貂袄蟒缎,全家喜个不了。张小桥的老婆道:「你和他来二叔两个做的,难道不分些给他?咱就藏起来,他也不依,还该留下些给他,省的费嘴,又取了和气。」张一道:「好容易的财贝到了咱手里,再分给别人,犯了事,各人的贼名,谁替咱爷们不成,」商议了半日,张小桥留下了一个包袱,是西门庆的冬夏官衣:一套是天蓝云缎员领,攒着虎补,绿缎衬衣,一套是怀素纱员领,没有补子,月白纱衬衣,又是一件织的玉色缎子飞鱼披风,原是何太监送的;又是一件旧潞绸豆黄女袄、紫丝绸女衫;又是对襟银红绫比甲、新旧两件白绫花裙、两个手帕、一对金裹头簪子、两只银掠儿,也重三钱多。还要拿几件,张一拦住道:「够了,各人家的财帛,难道是来安血汗里挣的?和谁合的伙计,凭契取的银子?有谁是证佐支付与俺的?他经纪打了牙——自家咽,狗咬尿泡——空欢喜,敢和谁说。他不过西门庆家一个毛奴才,着主子赶出来,又领了外人劫了他家主母的财物,他还敢声扬出来,先犯了一个大罪的名,才治的别人。依着我,这几件衣裳给他,还是便宜了他。他好说便罢,略敢有些闲言闲语,先打他个下马威。好不好,这乱世里,哄到没人处,给他个绝户计。他一个穷老婆还不知他汉子怎么死哩!」张小桥道:「咱且稳坐钧鱼船,看他怎么着撑篙。」几句话,倒把张小桥点出杀人心,说动了贪财胆,各自计较,藏在心里不题。

那一日,张小桥家见来安新搬在紧邻,买了三斤烧酒,杀了一只鸡,城里又买些肝肺板肠、一大块烧肉,替来安暖锅。请将来小屋炕上坐下,安了一张低桌,两人上炕,张一来往斟酒,接进莱肉来摆下。张一炕沿上也坐下,大家把门关了商议。张小桥先说道:「这银子还好零使,只这金子不敢这里卖,不是临清就上东京去卖了。这三百两金,少也要七八换,值二三千银子。治下货来,咱就在临清只开青布店。咱兄弟二人,一个上南治货,一个坐店开张,不消二年,连本三合。这布货是算出来的,又不零碎,又没剩货。」来安接过来道:「这布行生意好多哩,西门庆家起手就是生药铺和布行起家。这临清三行生意,布行是上等。不拘有几千几万布来,不消几日,就发脱了。却是两京、三边上的大客人凑来总收,各边关上去卖,还要挣钱哩。」说到炔活处,烧酒一饮而荆来安便道:「这几日弄的一个钱又没有,天又冷了,还待要买几匹布穿,不知那包袱里有穿的衣裳没有,待取来看看。这几日支锅盘炕,忙个不了,弄的我这手脚不闲。」张小桥听了,只管吃酒,也不答应。张一又斟上一杯,来安又说道:「那包袱里还有一包散碎银子,是那日匣子没盛了的。咱取出来,买下些米粮,过了年,咱弟兄们好出门做生意、把金子卖了,就不愁穷了。」张小桥听了,又不答应。这来安闷上心来,也有儿分着急。张一又来斟酒,来安一手按住锺子道:「酒不吃了。倒是这黑夜里没人看见,把前日那匣子和包袱取出看看,大家记个明白,哥还收着,我那窄房窄屋的,也没处盛他。只这包袱里有旧衣旧裳,拿出几件来穿罢,恁弟媳妇还没有绵袄哩!」张小桥见逼的急了,妆做几分醉,把眼斜斜看着道:「你这话通不在行!这个东西是一时间就拿出来的?那一黑夜挑到这里,我通走的力气也没了,到亏他一个压压背背的担将来。小家人家,有个人来,那里去藏躲?惹出事来,不是耍的!各人担着个死罪身上,你还救不的我哩!」指着张一道:「亏了他黑夜里刨了个五尺多深的窖子,一顿埋了。苍蝇、蚊子敢衔你的一个米粒去不成?我看你忙忙的,只怕人昧了你的,岂有此理!人也要有良心,终不成咱两个就不做活计了?依着我说,明日请个香纸来,咱弟兄两人先明一明心,村里关王庙先设了誓,从今后,你我比亲兄弟一样,如有负心的,不得好报!到明日把门关了,只推不在家,咱两个取开窖子——原说过的,我只要三分,别的你都拿了去。贤弟你心下如何?」说的来安笑了。又吃了几杯,酒也净了,各人散去。

这来安到家,老婆接着问道,又说了一遍,说明日要取匣子分用,把包袱拿过来的话。夫妻都信了,说张小桥是个好人。大家睡去不题。

到天明,张小桥先取了一件貂鼠披风,往城里张二官人家新开的当铺去当,只要十两银子,推说是个过路的远客投在他家,托他来当的。原来赉四从西门庆死后,见没人做主,后来为陈经济骂他,来安又偷了他的衣服,月娘惹气把来安逐出,也就住的无光。又遇见大乱,抢了本钱,月娘不在城住,逃躲去了,他央着应怕爵说,就投在新起家的张二官人门下,照旧还开当铺,在东门口里,认的张小桥,接过皮袄来看了又看,有些眼熟,只想不起来,称了十两银子给他去了。后来细想一会,自己道:「到像西门大官人家那大娘的件披风,怎么到他手里?」又想,这兵过抢城,谁家的东西没失了?也就丢下了。

却说次日来安早起,要与张小桥取匣子、包袱,过来叫门,没一个人答应,连张一都出去了。问道他老婆,说是赶集去了。来安坐等一日,至黄昏过来问道,还没回家。老婆道:「他这光景有些吊躲。这不是咱打的兔儿送上门给他吃?

将来这财帛还要费手!」来安半信半疑,只说:「他不像这样人,你过去和他老婆再要要包袱,试试他的口气。」这来安老婆穿上布裙,一直走过墙西来问张小桥家,推说讨火,坐在炕沿上叙起话来,说道:「天冷了,没有绵袄,那包袱里还有几件旧绸绢衣裳,要早些取出来浆洗浆洗。」那张小桥老婆是个泼妇,极是不良的,把脸变了道:「没的浪声浪气,放屁拉臊,精扯淡的话,谁是你家奴才,收着你的包袱?半夜三更,敲门打户。恁家汉子来闹的老娘一夜没合合眼,领了俺家儿子和汉子去,不知做的是甚么勾当,还来俺家要包袱。恁的包袱怎么到了俺家来?随和谁说,人也不信有这样事。」气的个来安老婆把脸蜡黄了道:「嫂子不要这样说,等他张大爷来家当面招对,他原说今日来取包袱,我才来说话。难道这些东西就昧了不成?也要个良心,也要个天理!」

张小桥老婆接过话来道:「要有良心,有天理,就不做这样事了!」说的个老婆进不来,出不去,又不敢高声争攘,怕人听见。这来安隔墙听着这边乱炒,知道说不来,疾忙叫过他老婆去,故意说道:「慢慢的讲,你这样小器,俺弟兄们分的甚么彼此:」俱各不言语了。张小桥父子吃的大醉来家,老婆细细告诉:「他要包袱,着我说了一顿,闭口无言的去了。」

到了次日,来安过来假妆出贤说:「老婆们见小,因取包袱,险不争起来。」大家笑了。张小桥过意不去,说道:「包袱是我取出一个来,今夜你先取去用着。等明日闲了,大家开窖子好看东西。贤弟你休娃子气!你没处收拾,到不如我藏的严紧,」来安也答应道:「且放着罢,甚么大事!」到了一更天,张大把包袱捆着,从墙上丢过来,来安夫妻满心欢喜,又道:「张小桥还是个好人,我说他不肯负了咱这场好心。」打开一看,原来是几件员领、两三个旧绸绢小袄,几枝簪子,还不值十数两银子——「这样光景,难道就骗了咱这几千两银子去罢?」一面说着,一面又想:「如今变了脸,他只是一个不认账,又不敢经官告理,不如还是好哄,哄的到手,各人自己做生意便了。」且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