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典史把匣箱使封皮封了,挑着包袱,押着妇人再回县来,把张小桥下了死牢,老婆送入女监,来安媳妇招保候审。吴典史退堂,把匣子、皮箱、包袱内东西打开细看,但见:赤艳艳黄金四锭,白晃晃元宝五双。明珠错落,冠箍嵌满密周围;金饰叮当,钗钏参差光灿烂。又有面前璎珞,九凤穿花、翠衬珠垂多宝钿,胸前接领,双龙盘日、猫睛母绿系金梭。耍孩儿打成金虎,下坠裙铃;倒垂莲镶就玉鱼,妆成环佩。银鼠紫貂、舍列孙皮,何羡雉头裘暖?金珀犀杯、奇摘香带,更比火烷价高。只此异宝奇珍,不数绫罗綉缎。锦围金谷三十里,鹤背扬州十万钱。
那吴典恩一个穷光棍,做个小官,那曾见这些东西!真是眼里出火,口内垂涎。看一会,喜一会:「这岂不是天送来的富贵!把贼问明自,申详报了上,不过十数两银子、几件破衣服做了赃,把这厮牢里回了,没有对证,这物件不是我小吴的,还有谁哩?」心里又想:「还有那二百五十两金子,难道罢了?」又上堂来提出张小桥,一脑箍箍的两目努出二寸高,只是不招。又夹了一夹,打了一百杠子,腿骨已折,只得实说是上临清遇响马劫去了。吴典史那里肯信,喝道:「既然遇贼,这四锭金子因何又在家里?这分明奸佞不招。」又加上新夹棍,只得招出张一来,拿一锭金上东昌府去了。吴典史始终不信,把夹棍且开了,恐死了,没活口,一面起关文拿张一去不题。
世间无巧不成话,当初西门庆家因李瓶儿招了蒋竹山,曾把他痛打一顿,使光棍草里蛇领着个破落户作践不堪,无面目在县居祝一向在别州外府卖药十年,因这大乱后才回家,县门前开个小生药铺,和衙门人来往,与吴典史系旧交,常来替他过付小钱,恬他的屁股。这一日进衙门来给吴典史治杨梅疮,遇见这西门庆家失盗的事,不觉触起旧恨,借风吹火,和吴典史说道:「西门庆富甲清河,他的财宝还多哩!外边人说来安和他家人玳安打伙做贼,后因他大老婆吴月娘与玳安有奸,怕审出实情,就不肯报盗。如今把这奸情问出来,他手里的珠宝金银还不知有多少。这贼偷的物,还不够那零头哩!」说的吴典史大喜,才知道这个金银窖子出在这里。即时出票拘吴月娘、玳安,问失主不报盗的情由,那想西门旧日提拔他做官的恩义!有诗单咏小人负心:附势趋炎自世情,山川瞬息路难平。
茶蓖花好偏藏刺,钩吻毒多莫作羹。
门冷自然忘卫霍,义深何处觅程婴?
松边莫种藤萝树,枝老根枯叶自荣。
却说吴月娘从薛姑子庵里辞了进城,到了破宅子里,收拾了藩金莲住那楼底下且住着,还有些烂窗户、折板凳,叫玳安截了做柴烧。玳安身边还有带的几两碎银子没失了,买了一个半大锅做饭,又找将吴大妗子来,抱头哭了一场,商议着替吴大舅出殡,且留大妗子在宅子里做伴。到了十一月,才买几件故农旧被,添上几件绵衣,又给孝哥做了个蓝布绵袄。到底是大人家,破床破瓮、烧的屋上梁檩还卖好些钱,皙救目前穷困。那日赉四遇见玳安,问大娘的信息,才知道月娘回家。赉四买了一方猪肉、一付蹄肚、两只烧鸡、一盘红枣,又是一瓶黄酒,着他老婆来看哥儿。见了月娘,抱头哭了一回,好不亲热,才说起他如今在张二官人家,进了当铺。「就是到了别家,也忘不了你老人家和老爹的恩。」月娘道:「谁似你看常,还来看我。看就勾了,又费钱买东西。」又说:「在薛姑子庵舍了珠子,如今我吃了长斋,这孩子也怪,从生下来四五岁,天戒的一点荤也不吃。这些东西,就留着你和大妗子吃了去。」说着,老冯进来,看着赉四嫂买了礼来,都说他两口是好人。就和小玉上厨,先筛了酒一磁壶,把鸡切了,摆在大妗子、赉四嫂面前,才去煮肉。
月娘笑道:「又没个家伙,一把壶还是拾的屋扩子里的,这几日才买了个盆洗脸。」说着,叫孝哥:「来给你赉四嫂作揖!」
就捧了一碗枣子,孝哥接着吃了。到了天晚,赉四嫂回去,月娘送出门来,嘱咐了又嘱咐:「你两口常常来看看这孩子,也是你的情。」
却说玳安夫妇二人极知好歹,小玉每夜跟着月娘给孝哥梳头做鞋,不多出去,玳安没有事,就在破门楼底下开了个粮食铺,每日也挣二三升米送进来吃。不觉冬尽春来,到了三月清明,月娘买纸和孝哥上坟回来,方才到家,玳安听的人说,贼偷了西门老爹家好少东西,二爷起了赃来了。玳安赶上问道,才知是来安串同张小桥的事,忙忙走进来和月娘说:「咱的东西有了,原来如此如此。」和月娘述了一遍。又说:「咱该递个领子去领赃去,不论怎么,咱也得一半,强似没了。如今代捕的吴典史又是咱家旧人,看俺爹的旧恩,都领了来也是有的。他那官是那里的?那年按院爷来咱家吃酒,席上讲着,才准他考满换了贯籍,部里的文书,还是我上京去托蔡阁老家翟大爷部里领的凭,难道他就忘了?」说着,欢欢喜喜的,月娘道:「失过的财帛,知道人心怎么样?领出少一半来也罢,没的张扬的人知道甚么金子银子的,到还惹出事来。」一言未尽,只见二门口一个人,探探头又出去了。玳安出来问道,那人取出一张纸票,朱笔点着,原来是吴氏、玳安的名字,唬了一惊,问道:「甚么事?」那差人说:「那里知道?只见后堂传出票来,立等见去。只怕是叫恁领赃。」一句话投着玳安心事,往家飞跑,和月娘说去了。月娘道:「就领赃,也不消我出官。寡妇人家,有名无实,汉子做了一场官。我不去,你自家去回罢。」那差人那里肯依,只在门前炒。住了一回,就炒进院子来,道:「玳安,你这奴才,还倚着你家主子大模大样的,还是在提刑所做千户哩!」说不及,拿出绳来把玳安拴了。月娘无奈何,只得眼含双泪,面带愁容,换上了个旧包头、青布褂、蓝绢裙,随着公差往县前来。见他口里胡骂,只得取出一千铜钱折个酒饭。那差人掼在地下,那里肯受!还要拴锁月娘,众人劝着罢了。
月娘使老冯、吴大妗子看着孝哥,小玉搀扶着走到县前,只见三街两巷都道西门庆家老婆出来打官司,多少看的。
吴典史听说到了,即便打点升堂。忙叫玳安上去问这失盗缘由,玳安只得从先说起:「来安引着张小桥做贼,小的全不知道一字。」吴典史大怒道:「你这奴才,与来安、张小桥一同上盗,后来将物瓜分了,与吴氏有奸,才不敢报盗,不打如何肯招!」喝叫着实打。先重责了二十大板,又问他的奸情,玳安哭着道:「小的怎么敢。就打死小的,也没处说。」
吴典史要他招承,奸诈月娘的银子,就叫夹起,又是一夹二十敲。那玳安小厮从小没受官刑,夹的极了,口里胡说道:「我招!我招!」住了敲,又没了口词了。一边夹着,就叫月娘上去。月娘在台下跪着,吓的乱战,已是糊涂了,上堂去跪下,全说不出活来。吴典史问道:「满县里都知你与玳安有奸,既然失盗,因何不报宫?无私也有弊了。快快实说,我不难为你!」月娘原是正直的人,只道是问贼的事,见他一口咬住只说有奸,不觉一片烈性如火一般,指着吴典恩道:「你就做官罢,我也还认的你!我一个清门净户人家,就不值钱——养着家人?又没人告俺,你捏作出这话来要诈我的银子,有甚么证见?平白的要屈打成招,也要天理!」吴典恩大怒,可怜把月娘一拶二十敲,拶的堂上乱叫乱滚,如何招承的来!吴典史无奈何,只得寄仓另审,把玳安也送下监里。这里才使人上仓里问月娘要银子讲价钱。这贪官的手段如此利害,险不叹杀了清河县里的平民,畅快杀那有冤雠的光棍。不知将来作何结果,这是:遗金反累贞良妇,余祸还归积恶家。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