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2)

续金瓶梅 丁耀亢 2653 字 1个月前

第十二回众女客林下结盟刘学官雪中还债

诗曰:

金谷平园春草生,当年池馆一时平。

何来侞燕寻华屋,似有流莺唤画楹。

客散声歌明月下,兵残砾瓦野烟横。

秦宫汉阙皆成上,流水年年不住声。

单说这古今盛衰之感,人世死生之叹:才是繁华,就成了衰落;才离了苦海,又堕了火池。生生死死,变变化化,谁识是前身,谁识是后世?昨日宫翁,今日乞儿,现世就有轮回。又说甚么地狱、天堂,来生一转。

闲话说起,再归本传。这汴京城有这七十二卫,俱住的是团营里的武职官儿。当大宋太祖开基坐了开封府,二百年太平世界。这京城丰富奢华,不消说的,只这京营武官们又没有边防盗警,吃着钱粮,日日擎鹰走马,品竹弹筝,好不受用。终日你一席我一席,都是蹴鞠打球,轻裘肥马。那些女卷越发是头梳高髻,家扮内妆。分明是良家,打扮的是妓样,珠珠翠翠。就是个小女孩儿,也学几脚俏步儿,挽的角儿高高的,在人前卖弄。因此,京城私窝钻狗洞,也都在这营卫人家里。他这些人豪荡滢奢,比着良民不同。有一个黎指挥,又有一个孔千户,俱在卫里前后居住,和这李团练、张都统、朱都监一班武官,都是一社。每人五十两银子摇会,又当孩儿香会——到了元宵,把这小孩子打扮各样故事,紮起二丈高竿,在顶上顽耍,用锦绣珠宝装作天上神仙模样,二三百队,吹打着游街。合城士女,上几万人争看。这个会也费几万银子。又有鳌山会、拔河戏会、汴河龙船会,京城五方之地,无般不有。那黎指挥、孔千户都是富家,二人相厚,俱年纪三十余岁不曾有子。常说:「咱二人日后有了儿女,定要做了亲家。」各人到家,和娘子说着笑了。妇人家也有一个会,是正月十五游泰山娘娘庙进香的会。这个庙在京城正北,有泰岳天齐七十五司各样神抵,大殿、牌坊、周围廊房奉敕修建,是京师第一个会常因此,到了元宵,这些京城士女出游,上千上万的。

那一年,黎指挥娘子、孔千户娘子,和这一班会上堂客,都约了庙上进香。进毕香,各家都带酒盒,在庙前一带汴河大林子里铺着毡条,打着凉棚,吃酒行乐。也有清唱的,吹萧的,走马卖解的,林子里不分男女,坐满了。因这孔千户娘子年小好顽,常叫着黎指挥娘子做亲家。原来这二人当年各有了身孕,众妇人有知道的,大家笑着道:「你两个今日割了衫衿罢!」那张都统娘子四十五岁了,也是个浪的,道:「我就是媒人,」即时,各上面前斟上一杯酒,就割了衫衿。从此,叫亲家不绝。日西回家,张都统娘子是大轿,军牢执藤棍前导,其余都是小桥回去了。到家各与丈夫说了。

后来两人见面谢了,真正称为亲家不题。

到了十月满足,这黎指挥先生了一女,八月生,起名金桂。隔了两个月,孔千户也生了一女,因十月半生,起名梅玉。甚觉无趣,也都笑着没言语。这些娘子们见两家都是女,道:「等他两个大了,拜成姊妹,也是亲生的一般。」不觉过了周岁,常把两下女儿抱在一处顽耍,两家往来,不分彼此,俱叫爹娘,也是常事。后来黎家金姑娘许了刘指挥家亲,孔家梅姑娘许了王千户家亲。不觉日月如棱,到了六七岁,两个女孩儿生的画生一般,没人不爱,常常在一吝里顽耍。从怀抱里就头脸相偎,也不像是两家的。正是:交飞峡蝶原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不在话下。

自古久治生乱,乐极悲来。这大金因童贯开了边衅,从徽宗宣和九年犯边抢进边来,童贯遮挡不住,只得上了一本,怞选京营英勇,要这些武职官善骑射的调往河北边关一带防守,就把这黎指挥调在怀州,孔千户调在真定,两家各挟家眷随营到任。临别时,只有两个小姑娘哭个不了。众人看着道:「这女孩儿非偶然,像是一路生一般。」

湖上鸳鸯亦有缘,朝来暮去泛波前。

无端共向沙头宿,一旦分飞又各天。

原来这些因果,俱是一点情根生死不化。只因潘金莲与春梅是一路托生,前世里两人情意相投,因此投胎在一个地方。

从小在两家如一家,后来还一样结果,岂是偶然?这段轮回应在后面不题。

却说吴月娘吃了一场屈官司,把家业卖净,剩了几两银子,不消半载,真无片瓦根椽。张二监生家要来修理宅子,不住使人催着腾房,招客开店。那吴月娘寻思道。「那里去住,又要使钱赁房。」好不栖惶。看看这高楼大厦、粉洞花墒,当初丈夫在时,娇妻美妾,歌舞吹弹,好不热闹。一个宅子闹烘烘,全住不开。如今一个寡妇,领着个五六岁孩子,怎么着住?又到了翡翠轩山洞石山子前,见那太湖石牡丹台的花都枯干死了,葡萄架久倒了,满地都是破瓦,长的蓬蒿乱草半尺深,也没人拔拔,那些格扇圆窗俱被人拆去烧了。前后走了一遍,放声大哭。小玉领着孝哥掐那扫帚菜吃,孝哥只在台子草里扑蝴蝶,拿蚂蜡耍,那知道是他的繁华旧地全移主,莺燕亭台不见人。月娘哭了一会,老冯进来,看见月娘泪眼不於,劝住了道:「这乱世里,孤儿寡妇的住着这个大宅子,空空的,到不如寻个小房住着,也省了口面。俺那西巷子里不是刘学官家一块闲宅子——三间堂房、一间东厨屋,临街有两小间屋,一间做过道,小小的个院落,又有二门小影壁墙儿,一眼好井。也是个省祭官老俞家住着,因城里不便,回村里去了,一月是八钱银子,和郁大姐家邻墙,厨灶火炕是现成的。」月娘听说,道:「冯妈,央你就去看看,和玳安去立个房状,且交二两银子定下。我看个好日子搬了去罢,这里恋着些甚么哩?也不过是个破锅、两张破床,不消几个人就搬净了。」说毕,老冯、玳安去了。

玳安回来道:「是西豆腐巷里,到是处好宅子。到了刘学官家,见他那秀才说了许多好话,只道不要房钱。讲了一会、还让了一两,只立了八两银子的契,还赏了我酒饭,才来了。」

取了历日看,是「九月十三日,移徙安碓磨」。到了那日,先叫了两个闲汉挑了床和板凳,一张旧红漆桌子、两个小凳子,又是一担破柜子和锅、盆、炊帚、碗盏等物,只一床被褥,玳安和小玉拿着,背了哥儿。吴月娘还要坐顶小轿过去体面些,赁了半日,他定要五钱银子,又雇不起。等到天黑,月娘和老冯走过来了,才使玳安和应伯爵说与张家知道。那日,赉四家是两盒子点心,一盒子糕,一盒子蜜枣,因月娘吃斋,就没敢买肉。赉四嫂过来看了,就是俞大姐从墙西过来道:「大娘来这里住好,强似在空宅子里。如今王招宣府一家都搬出来住了——烧得破破的,住着也惊恐!」

不一时,刘学官家着管家来问,送了一斗大白米、一斗白面、两只活鸡、一方肉。送将来,月娘过意不去,赏了管家三百铜钱,使玳安去谢了。月娘说道:「咱和他没甚往来,如今也还有这样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