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伦匆匆来到了考城。
考城县在国朝初年罢废,第一次置济阳国的时候复县,但县城都没有,於是找地方匆匆筑了一座新县城,面积大大缩水,城周不过数里,狭窄逼仄,真的没法住多少人。
镇军将军幕府迁来后,先占据了城西南一处废弃的庄园,作为镇军将军及太妃的居所及发号施令之处。
镇军将军年纪小,还没成婚,目前主要任务是学习。
至於幕府一应大小事务,全部奏予太妃知晓。太妃审阅后,会给出批复,再发往各地执行。
这可能是此时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了。
名义上掌握着九郡国(多了济阳郡),有数十僚佐、十余将官听令,可驱使近两万军队。
如果算上东海国四郡,那真是不得了。
说难听点,陈公的实力可能都不如裴妃。
不过,陈公是裴妃背后的男人。没有陈公,裴妃也不可能得到兖州,从某种角度来说,裴妃就是陈公的“实力”。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没有嗣王和太妃,陈公也没法轻易操控兖州。
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风韵犹存的主母和年轻勇猛的家臣,嘿嘿,老何也难免私下里腹诽。
庄园正在进行小规模的修缮,来自洛阳王府和广成泽棠梨院的一批仆婢努力进行着洒扫。
管事的人还是裴十六。他正在府外甄别新买来的仆婢,打算扩充庄园人手。
见到何伦前来后,立刻遣人通禀,不一会儿便将何伦引了进去。
镇军将军幕府长史赵穆、司马邓攸二人正在裴妃面前禀报嗣王的学业。
“嗣王在诗赋一道还欠些火候,太妃不妨令其出外游水玩水一番,领悟真意。”赵穆说道。
赵穆,汲郡人,字季子。司马越镇许昌时就投靠过来了,以“仪形中轨”着称。
他又是玄学大家王弼的女婿,故很受看重。
简而言之,赵穆长相就很符合士人审美,本人还是三国玄学大家王弼的女婿,“家学渊源”,所以被司马越聘为参军,但主要任务是教导世子司马毗——司马毗还曾有过另外三位老师,即邓攸、王承、阮瞻,教育资源吊炸天。
“何为真意?”裴妃问道。
赵穆听了,思索一番后,道:“为人者,当体察内心,不拘於俗礼,追求适意和逍遥。”
“可有说道?”
“昔年吴郡张季鹰(张翰)任齐王东曹掾,一日见洛阳秋风乍起,突然思念故乡之蓴羹鲈鱼,便对人言‘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辞官回乡。”赵穆说道:“此为士人风骨、真意,据此而写出的诗赋,方能流传千古。”
“齐王冏秉政时,大行杀戮之事,不得人心,以至人人自危。张季鹰此言,莫不是为回乡避祸找了个由头?”裴妃反问道。
赵穆语塞。
何伦在不远处暗自偷笑。
他早就觉得这帮士人喜欢无病呻吟了,太妃真是说到他心坎里了。
“太妃此言谬矣。”邓攸说道:“人拘於世俗之中,固然需要操心庶务乃至生死,但真性情不可或缺。便是张壮武(张华)亦醉心於莺鸣、鱼游,此为自然之道,即摒弃一切道德束缚、繁文缛节,越名教而任自然也。嗣王若不好好学这些,如何与士人打交道?”
裴妃听完,道:“伯道言之有理,妾眼界浅了。嗣王那边,妾会叮嘱的。”
说完,行了一礼。
赵穆、邓攸回礼。
又说了一些音乐教习上的事情后,二人看了眼何伦,告辞离去。
裴妃思绪还沉浸在方才那番话中。
越名教而任自然,不要受世俗间的道德、礼法束缚……
想着想着,心中竟然有些冲动。
不过她是理智的女人,很快就将这丝奢望压下,请何伦坐下后又遣仆役,将幕府参军邹捷、刘蔚、冠军夷、李兴四人请来。
众人到齐之后,得裴妃示意,何伦方道:“末将自文石津而还,粗粗筑了一营垒。陈公看过之后,认为营寨太过单薄,需筑军城。眼下筑城人手是有,然乏钱粮,特请幕府拨付。”
“陈公亦在文石津?”裴妃问道。
“陈公亲率精骑,於白马围杀匈奴贼子,追击至文石津而还。”说到这事,何伦脸上浮现出敬佩之情,只听他绘声绘色地讲道:“陈公亲自冲杀,槊挑二人,威震匈奴。众军士见之士气大振,将百余匈奴残兵屠戮一空。壮哉!当是时也,陈公跃马河上,直如天神下凡,勇不可当。”
其他人听了还没什么反应,裴妃落在桌案下的手已经悄然握紧。
早和他说过不要亲身犯险了,就是不听。
这些威风耍了有什么意思?
一个需要主帅亲自冲杀的军政集团,有前途吗?
“何将军——”裴妃打断了何伦的话,说道:“筑城之事,听陈公的。只是幕府并无钱粮,且稍安勿躁,待秋收后再行修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