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源之&范芶 失情(2)(2 / 2)

“怎么说也是我连累你加班到现在。”

陪老板加班怎么说也轮不上“连累”,范芶明知道他是牵强附会,张了张嘴,好半天也没能组织起语言,抑抑地闭上了,干脆把眼睛粘在地板上,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

等她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楼梯口。

这栋写字楼说高不高,二十来层,范芶的公司在八到十层,倒不至于爬得两眼一黑,一般人没事也不会来找罪受。

她神色复杂地望向何源之,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轻轻地一撞,后者喉头一紧,正想解释,楼道里的灯就“啪”的一声,暗了。

范芶几乎是一瞬间就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指甲狠狠地划过皮肤,嵌进血肉里。

何源之低声用英语骂了一串话,很快调整了语气,一边朝那个虚虚的人影靠过去,一边又轻又慢地说:“应该是跳闸了,你别怕,看得见我吗?”

他们俩之间隔着不到五米,范芶却觉得那声音好像跨过了一光年那么远,落进耳朵里都沾着灰似的,显得格外不真切。

她试图回应,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轻轻地咳嗽一下,血腥味就在喉咙口弥漫开来。

又是那种大团大团的黑暗,逼得人无路可退。

她花了点时间才让自己说出话来:“你在哪儿?”

何源之三两步走到她身前,黑暗中分辨不清那人的神色,却能鲜明地感觉到她的紧张,就像一截枯萎的树桩子,木木地扎在那里,剥离了人类的鲜活,一点生气也没有了。

在范芶的人生里,何源之本来是一个没有名字的过客,甚至都不算是个美丽的错误,而是他无法摆脱的梦魇。

他有一个很长的故事,那天范芶犹犹豫豫地在走廊上叫住他,他看着玻璃幕墙外正好的阳光想,他终于有机会说了。

何源之感受着掌心下颤抖的身躯,心底有个声音厉声问,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凭什么这一式两份的悲伤要统统堆到他身上?

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何源之从回忆里脱身出来,揽过她的肩膀,定了定神,俯身在她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哭,不要怕,跟着我。”

范芶抬了抬头,没有神采的眼睛如同暗沉的玉,踏在台阶上的动作犹疑得就像误入他人领地的羊羔。

小美人鱼那刀尖上的舞蹈原来不是骗人的,她想,她一定也痛得想尖叫。

七楼亮着灯,范芶脚一软,就要直直地跪下去,何源之整颗心都悬在她身上,眼疾手快地搀住了她。

透过薄薄的衬衫,何源之才发现不到三十米的路上,她出了一身冷汗。

范芶坐私家车从来不关车窗,无论三伏天还是数九寒冬,四人座的轿车太过狭小,她做不到。

何源之开了一辆商务suv,加宽加长的型号,挂着宁神用的香囊。

范芶抿着唇,海滨城市五月的夜风尚算宜人,说出口的话很快就散在风里,像讲一个久远的毫不相干的故事:“我是在车上知道他们俩离婚的消息的,我爸妈。初三的时候吧,我爸特地开车来学校接的我。我是托人进的学校,房子离得挺远的,因为我这个毛病,我们家特地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就为了让我不用坐车回家。你知道什么叫学区房吗?在国内,好学校只有住在附近的人才能上,所以租金特别贵。我好几次听到我妈跟我爸抱怨,说他们俩一半的工资都搭进去了,可是她从来没在我面前说,我也就没当回事。”

他这些话用英语翻译起来不太地道,何源之听得一知半解,只好告诉她可以用中文诉说给自己听。

“她的公司离学校很远,她做的是基层主管,底下的人要管的住,上面的事要办的好,忙得心力交瘁,每天回家饭都没力气做。我爸是个大男子主义的人,天天揪着这个和她吵,说她不顾家,不知道在干嘛,叫她辞职算了。”

范芶顿了顿,目光拉出一条平直的线,空空洞洞地映着远处火树银花不夜天:“他整天疑神疑鬼,觉得我妈肯定是有了外遇,控制欲变得越来越强,我妈晚半个小时回家他能嚷一宿,后来我妈终于受不了了,两个人就开始玩命似的打,有时候我在夜里都能听到摔东西的声音。”

讲到这里,何源之突然意识到什么,神色一黯,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知道故事的走向了。

范芶轻轻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再后来有人给我寄了个包裹,我妈平时是不碰我的东西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东西,她就是拆了,你猜是什么?”

她的笑容变得很戏谑:“一沓相片,是我爸和一个女人的。在我爸的车里,那个女的靠在他身上,两个人都在笑。她性子那么烈,收拾了东西就走了,一句解释也不听,离婚手续是他们约出去办的,我问大人她去哪儿了,谁也不跟我说。”

“我小时候他们多好啊,最后,也不知道是输给了什么。”范芶看了一眼何源之,仿佛画在嘴角上的僵硬笑容里有种尘埃落定般的意味。

有时候残忍不过是懂得以后的慈悲。

是输给了什么呢?

suv无声无息地滑进夜色,稳稳地停在范芶家门口。

范芶从来没说过自己住在哪儿,也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女孩道谢之后打开车门就走,何源之紧紧地抓着方向盘,青筋突突地跳,他深呼吸了一下,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波澜不惊一点:“我过几天就回美国了,公司给我办的告别酒会,你会来吧?”

范芶的背影轻轻地晃了一下,像站不稳似的,头也不回地说:“一定,你可是我的第一个‘大客户’。”

何源之闻言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从驾驶座下来,认真地喊,好像他们是一对踏入毕业季的高中恋人:“要好好看医生,早点好起来。”

楼道的声控灯被他这一嗓子喊亮了,她的背影笼在一团暖黄色的光晕中,温柔得惊人。

她抬起右手向身后扬了扬,消失在楼梯转角。

何源之跟家里长辈打了个电话,大意是我要回国不让回就不干了,不出意料地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然后何源之的外公简明扼要地表明了立场,大意是分公司那边最近的两个项目做不完你就等着给老子滚蛋吧。

于是何源之又在国内耽搁了小半个月,范芶依旧被捆在他身边,只不过如今乐得清闲,只剩下数独游戏了。

何源之仗着电脑的遮挡肆无忌惮地偷看沙发上的某个女孩,范芶咬着手,正抓心挠肺地填着一小块九宫格。

什么时候发现喜欢上她的,何源之也不记得了。九岁的时候跟着爸妈来中国做生意,在游乐园里看到那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女孩子,听说在鬼屋带了一整个下午,却不哭不闹,抱着一个乖巧的娃娃,格外引人注意。

当时的他不会说中文,也只是多看了她一眼。

但他一直都记得那场霓虹灯下的惊鸿一瞥。

之后何源之回到美国,校园里满地都是热情奔放的金发女孩,他第一个想起来却是那双清澈得见底的眼睛和那张极具东方色彩的稚嫩的脸,他少年时代的幻想。

等他意识到这份难言的情感的时候,他已经登上了回到星洲的客机。

他零零散散地参与了范芶的青春期,那些静静伫立着窥视着的岁月,欢喜是他的欢喜,忧愁是他的忧愁,何源之现在想起来也会忍不住自嘲一句情深不易。

仓央嘉措有一首诗说,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里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

这样绵密悠长的感情,这一辈子也许都不会再有了。

其实也不是太坏,起码他获得了一个翻篇的机会。

何源之的告别酒会和他来时一样隆重,范芶躲在角落里吃小蛋糕,他跟个太阳似的走过来,粘着全场的目光,范芶恨不得一棒槌把他敲出银河系,可惜还是明面上还得继续笑。

“初见的时候感冒了,给我个机会,弥补一下吧?”何源之递来修长漂亮的手,露出成年人进退有度的调笑,优雅和风度一样不落。

如果可以选择一生中的一个时刻永远停留,何源之会选择朝她伸出手的时候。

窗外是六月炽烈的阳光,永不停歇的蝉鸣,苍翠逼人的行道树。

他们会有更多的故事的。

他微微笑起来,默默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