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纽世界·青城(3)(2 / 2)

“是真的!”她的眼底又起了雾气,“我是真的,真的想要告诉大家,我也是能站在你身边……”

我也是能站在你身边……

她的脑海里一直呐喊着的那个声音,那句话,那十三个字,几乎就要冲破口腔的枷锁汹涌而出。

我也是,能站在你身边保护你的。

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可我输了……”

她又很轻很轻的,很慢很慢的说。

“可我输了。”

她连冯卓君的第三招都接不下。

她没有办法说服夏魏君相信自己。

这条路明明还那么长那么长,战战兢兢走到十三岁的她突然发现,不管她再怎么斩钉截铁的确信,不管她再怎么把它当成一个春暖花开苦尽甘来的梦想,不管她小小的、稚嫩的心里藏着再大的一腔孤勇,在何储将木剑轻轻点在她胸前的刹那,一切的一切,她深深相信并引以为傲的这些东西,好像霎那间都被轰然击碎。

苏静来安慰她,游裴涴来安慰她,连一向话少的皇子殿下都来安慰她,而他们的说辞都千篇一律,说她年纪还小,资历还浅,见识得还少,不应该因此事沉心,这次输了的的确确不是她的错,她该把目光放得更加长远,这些总会过去的。

她越听越不是滋味。

明明不是这样的,明明她可以更好的,明明她可以更努力,明明年纪小、资历浅她都可以克服,她明明,明明有那么优秀的。

年龄,性别,都不应该有这样的借口。

她宁愿他们对自己的期望再高一些,对自己的要求再高一些,对这场夏考的输赢看得再郑重一点,她希望大家能觉得,她不是那种会因为年纪小或者资历浅就比不上别人的人。

千瑟汐抽抽噎噎地地咬住牙关,让自己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

看着她,夏魏君想,自己那个时候怎么回答来着。

他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偏过脸去,很轻很轻的,很慢很慢的贴上她汗湿的鬓角。

“从前,在我还没遇到游公子,养在母后身边的小时候,她常常对我说,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听到什么样的戏,看到什么样的诗,写出什么样的字,遇到什么样的人。你能听到红鬃烈马这样的戏,看到李太白陆放翁的诗,写出纵横重轻的字,遇到正好的挚友;你会相信坚持、信念、努力、梦想这些看起来老生常谈的字眼,是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

“不要道歉,你千万不要道歉,只要你相信你能打败他,那我也会相信你。”

看着她的样子,夏魏君只觉得一时间心痛难忍,连指尖都在打颤。

“是真的,千真万确。我是太子,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我说你有一天一定能比他们做得更好,那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一定终将达到。”

“我也希望你可以比他们更好,我会很高兴。”

夏魏君执了她的手,翻出干净的袖子内衬来,为她抆眼泪。

“你饿不饿?太阳都下山了,我们回去吃饭。”

“好。”

夏魏君扬了扬眉,朝着千瑟汐微微一笑。

他目光清亮如九天遥遥未被云遮雾罩的月色,唇畔的笑意莞尔如三月桃花。

“那我可不让着你。”

千瑟汐也咧开嘴笑,没心没肺的向他扮了个鬼脸,“我还要你让?小心被我打哭。”

夏魏君眉眼淡淡的,很明显没把她这句话放在心里,他“哦”了一声,刚想再说点什么怼他,长老的哨声震耳欲聋的从校场中心传来,只好拉起她径直往回走。

长老照本宣科的念了几条夏考的规矩,便开始主持今天的夏考开场。

“立正。”

“面对面站好。”

“蓝方夏魏君,红方千瑟汐。”

“握手。”

校场操演握手的姿势类似于扳手腕,两个人伸出右臂虎口相对,便是极郑重的一握。

两个人的肤色都是很健康的白,一只手衬着水湛明亮的蓝,一只手衬着灼灼如血的红,一蓝一红鲜明对照的美感间又隐隐流露着青涩坚定的力量,又莫名的旖旎。

千瑟汐迎着微醺的晨光端详女孩有些长开了的英气眉眼,忽然落落大方的笑起来。

“郡主,请多指教。”

千瑟汐被他看得脸上有点烧,想气哼哼的嘲讽他,又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太小家子气,只好也大大方方的鼓着眼看回去,语气干巴巴的,“太子殿下,请多指教。”

夏魏君的唇角扬得更高了。

夏考的第一场项目是骑马。

数丈宽的马道横劈两半,夏考的双方从中间点那条白线前端上了马出发,围着校场整整跑一整圈,途中有三道关卡,先抵达白线的人就算赢下。

与寻常赛马的规矩不同,千家夏考的准备时间放在双方上马前,吹完哨宣布比赛开始后双方才开始上马,因为上马这个动作的迅速与否也列在了考核范围之内。毕竟夏考出去的少男少女都走的是杀伐决断的路,辗转征战千军万马间一个犹疑便要血溅当场。

哨声响了。

千瑟汐一跃身翻上马背,利落的用单臂收紧缰绳,那匹赤兔被她勒得直直跃起,日光绚烂又温柔,她一袭英气的浅灰色短褐的衣袂翻起飞扬的弧,一副意气风发的好时光。

顾不上自我欣赏,也顾不上看夏魏君一眼,腿间径直暗暗用力去夹马肚,纵马长驱而去。

夏魏君却已经在她前方半身之遥的位置策马狂奔。

她暗暗咬牙,脚下马蹄急骤,如暴风霹雳霎那近前。

三步……两步……一步……

“哎呀,被你追上来了。”夏魏君头也没回,语气明明应该是焦急的,可他低笑的声音被猎猎疾风吹得有些飘忽,那微微的笑意便愈发细腻缱绻温柔褶起,铁蹄铮铮呼风啸日也像踏在落花软云间,宛若一个要拉你跌入的美梦,“这可怎么办才好。”

千瑟汐凉凉抬起眼,凌乱的鬓发落在脸侧,露出一张娇俏的侧脸。

“那就下马投降!”

她的笑声银铃一般,而后风驰电掣地冲了出去。

眼前就是第一道关卡了。

是片一丈多宽的泥塘,里面堆满了马粪,堪堪铺在两道之间,闪着浑浊土色的光。

小郡主撇嘴。

苏静说这道关卡的寓意是这都跳不过去那就吃屎。

这要是跳不过去她宁愿在掉进去之前自尽。

她缓缓调整自己呼吸的频率,拍拍赤兔的头,将缰绳一纵,通体烈红的骏马一声不吭甩尾抬蹄,轻轻松松跃了过去。

千瑟汐看起来随随便便的,连手帕都三天两头的忘记带,但实际上良好的家教和成长环境把她养得娇气又爱干净,面对这滩马粪糊糊终究心存顾忌,生怕自己一有不慎让马蹄踩到水塘边缘溅起水花,动作就不由谨慎了许多。

夏魏君的蹄声凌厉肃杀势不可挡,转眼与她拉开了距离。

千瑟汐有些着急,又告诉自己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急,她用力拧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受外力压迫发热发红的那一小块皮肤被粗糙的缰绳蹭得隐隐作痛,马背上剧烈的奔腾颠簸狠狠摇晃着他,她眨了眨眼,神志空前清明。

还有第二个关卡。

是一道近乎垂直的急拐弯!

她抿嘴蓄势待发,右手紧紧把缰绳缠在腕上,眼底星火燎原般灼灼烧开,光芒大盛。

她想赢。

夏魏君一手红翎箭矢无虚发在大澜难逢敌手,皇上亲自评价说上弦明月半激箭流星远,她自问术业有专攻自己比不上,剑法临场发挥太重抛开不谈,她想赢,如果她想赢,那只有拼死将骑马这项拿下才有机会。

今年再输,又要再等两年!

她想赢!

她想一战成名应征军营,去看西域无边无际的草原、去看碧瓦似的蓝天白云、去看浩瀚的沙漠和戈壁……

等她在战场跟着身经百战的前辈历练几年,何愁打不赢游公子!

她还是镇国大将军府唯一的郡主。

夏魏君贵为太子,他可以想什么时候去军营就什么时候去军营,她不一样,如果她不心无旁骛地为自己挣出一条路,连镇国大将军府都会被人瞧不起。

千瑟汐侧过脸,狠狠把缰绳一拽!

赤兔一声长嘶,以雷霆万钧之势调转了方向。

她的衣袂堪堪抆过关卡边的护栏。

要是撞倒了护栏,那下场跟刚刚掉进马粪滩里一样,直接判负。

她重新调整缰绳和腿间的力度,恍然惊觉自己背上全是冷汗。

千瑟汐勉力抬起眼来,却没看到夏魏君。

他落在她的身后。

“你怎么了!”

她手脚力道不减,快马疾行间问了一句。

“出了点小状况。”夏魏君的声音略带慌乱,气息也不稳,千瑟汐心里一惊,险些忘了看路,那人已轻轻巧巧转了话锋,“诶,你等等我啊。”

千瑟汐也没想太多,忙偏了头做出不理睬的样子,“你刚刚怎么说我的,不等!”

“哎呀。”夏魏君浅浅笑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她作势要扬缰绳。

夏魏君似乎是真的着急了,嗓音放得轻轻软软,撩了温情的水泽,跟恋人间柔和的责怪似的,“诶!我都说了对不起了!”

千瑟汐笑弯了眼,有谁在心尖上燃了火焰,烧得她胸腔暖暖的疼。

她几乎是妥协的想,算啦算啦。

她手一动,看着不远处迎来的最后一道关卡——将近两人高的栅栏。

就当是给赤兔一个缓冲的时间,就当是……

……他可是太子,总不能让他输的太难看。

千瑟汐偷偷松了缰绳。

夏魏君看着前方一言不发却果断为自己让步的女孩子,突然想笑,笑意未出又有点想哭。

她今年才十五岁。

短短两年的时光,她从那个内向的、怯弱的、敏感的女孩子,成为了现在这样,敢说敢笑,全心全意的敞开,毫不迟疑的去面对心底的梦想、执着、肯定和……纵容的千瑟汐。

这些年里他不管不顾的闯入侵占,一意孤行地把她护在羽翼下,润物细无声地铺就通往她心门的桥梁,浑然天成的默契和信赖,以至于此时此刻的放手成全——它们突然都被赋予了强大而汹涌的意义,让他觉得一生辗转倾轧,都只为成就这时盛放的欢喜。

夫复何求。

千瑟汐不知道夏魏君的内心波动。

她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神经紧绷,她在想要怎么跳过去。

前两道关卡都是小意思,第三道这将近两人高的栅栏,平时练习跳不过去的人数不胜数,因此伤筋动骨的也十有八九,多少参加夏考的世家子女都栽在上面。

两年前的夏考师傅说她修为不足,让她放弃最后一道,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他还在犹豫不决,没想到因重心不稳滑倒在第二道和第三道的路上,运气好的是何储也堪堪失手,她在越过去的瞬间不慎绊住了马蹄,所幸人并无大碍,只是她那匹风雷养了半个多月才能跑。

十三岁的她做不到,十五岁的她总该做到了吧!

千瑟汐咬紧牙关,安抚似的摸了摸赤兔的脖子,心里默念教习师傅说过的要点。

蓄力……运气……

起!

她目测好所需距离,突然一跃而起身如飞燕,缰绳顺势大力拖上,脚尖狠狠一踢马腹——

赤兔狂嘶直立,扬蹄之势若有飞腾。

千瑟汐闭上了眼睛。

大不了就摔跤跌倒,大不了就脸朝地,大不了就吃一嘴泥,大不了就一百天不出门。

身子轰然一轻,那一瞬间好像只若流光一闪,又好像漫长的度过了千百年。

她听见风的声音刮过耳尖,凛冽得发疼。

赤兔稳稳地落到了地上。

千瑟汐颤抖着睁开眼睑,翻飞间头巾已经散开,乌黑的长发甩出一道墨色的锦。

遮住了她的视野。

她抓紧手中的缰绳,听见自己心跳阵阵如惊雷炸响。

眼前到底是一片雪白还是漆黑空洞还是五彩斑斓,她分不清。

赤兔受了惊,简直是载着她沿着马道一路狂奔。

“小汐!”

有什么人的喊声极远又极近,千瑟汐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都不知今夕是何夕。

“你赢啦!”

“你赢了太子殿下!”

她蓦然回首。

夏魏君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