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尖锐的汽车鸣笛声,游裴涴揉了揉发酸发涨的眼睛,回过神。
刚刚叫的车已经到了,于是他在这带微微凉意的夜晚长呼一口气后,钻进车门。在确认过地址后,司机好心地问道:“这么晚了去江边,是和男朋友约会?”
她笑了笑回答:“算是吧。”
她也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去过那个地方了。
抵达了目的地后,她穿过石子路小径,走到头,看到了她再熟悉不过的那个背影,这一瞬间,游裴涴突然懂了物是人非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三年前也是在这里。
“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她总以为那是突兀的,不合时宜的,会让气氛尴尬到冰点的一句话。
讲出去后就开始懊恼,等到她开始琢磨用什么玩笑话收场时,小拇指已经被那个男生轻轻攥住。
她听到他轻轻地应允:“好。”简单明了又干脆的一句话,让她愣在了原地。
游裴涴还记得那个夜晚有数不清的星星围着一弯沉沉的月牙,轻抚的晚风在莫翰的发梢旁打转,让他带着浅浅笑意的面容都陷入温柔夜色中。
而她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眉眼俊逸的他,能料想到下一步该如何亲吻他,却猜也猜不到关乎两个人未来故事的走向和结局。
他们一起度过了约莫一年的时间,游裴涴也记不清具体的日子了,莫翰也在她不经意间了解了这世间诸多事。明明两人的年纪看上去是相仿的,甚至莫翰的实际年龄还远远超过她,可在最初认识的那段时间里,她却总是自然而然地照顾他,而他静静瞧着她,在有争执时顺着她。
其实仔细想想,他们几乎是从未有过争执,在她记忆里涵括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不愉快,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她却记得很清。
莫翰在挑食时和她生闷气的模样,在她偶尔一个人有事出门时,抿着嘴轻轻皱眉头的神情,她是因为觉得可爱喜爱,所以记得。
在游裴涴的眼里,莫翰永远都是那么的迷人,让她深深地陷入其中。
她其实是某天清早从背后环住男孩细窄的腰肩再做小憩时,察觉他消瘦了一圈的骨骼,到底抱起来变得瘦弱轻薄了。而当她拥吻着抚摸他的脸颊,发觉他逐渐加深的轮廓和稍稍无神的眉眼。
而不该是,也最不该是在莫翰第一次与她对峙,针锋相对而不是顺应讨好时,看着他与往日不同的模样,才发觉他虚弱了。
无非是发现他一个人深更半夜一个人出门,而他不肯解释。一开始,她还好声好气的问,你到底怎么了。
但莫翰不答话,抿着嘴,攥着手心,就那么看着她,眼神无波。
游裴涴问了,撒娇了,通通都是没用的。
一开始,她以为莫翰不知道什么是退让,不愿意退让。
后来她知道,那彻底的沉默和冰冷的神情下,隐藏着怎样巨大而艰难的秘密。
终于她明白,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两个世界的人。
你说什么他不会明白,也很少听,大多数时间是根据自己的意愿而动,这样的情况换谁都难受得了,更何况是从小备受宠爱,一丁点不顺心就会发脾气的游裴涴。
很早之前刚在一起时,她叫他,翰翰。后来时间长了,她连名带姓地叫的比较多,因为她发现这两个都不是他的名字,所以叫什么都无所谓了。
而此时此刻,游裴涴叫他,“时域之主。”
她说:“你以为我真的爱你啊?”
只一句,就让好不容易回来的他心都跌进了荒凉的山谷冰川。
她的狠绝,只是因为,打从一开始,她就不是游裴涴,而只是“寂”的记忆化身,找回记忆的她,自然不会对他有任何感情。
她扔下这句冷嘲热讽的话就走了,回到家砰的一声摔上门,她想说,你还是离开吧,于是等她第二天睡过醒来,屋子里半点莫翰生活过的痕迹都没了。
你看,说起狠绝,也没人比得过威名远扬的时域之主。
即使两个人是真心相爱过。
如果说游裴涴是天边闪烁着的发光发亮的星星,那莫翰就是那抹月光,褪去了冰冷外表的,浅且温柔,寂静又无声,但即便是月亮,当没有星星环绕时,他也是孤傲清冷的,独一人的受着寂寞。
他们只是恰好那样遇见,恰好在一起,也恰好分离。
他连夜离开不知道去了哪里,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不回,游裴涴甚至以为他找回了能量回到了弗拉卡纳,然而,三天后,她却在学校门口看到了他,她难掩心急如焚的冲上去问他去了哪里,可对方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像对着空气一般视若无睹,一言不发的绕过她。
等到经过的学生都投来异样的目光,她开不顾旁人眼神,直截了当地拉着他的手臂,拽到了僻静的花园里。
没有莫翰预计的争吵和她的一切辩解和谎言,无非就是将对不起拆成无数句其他可有可无的话,所以莫翰并不想听,他只是皱着眉头捏着自己失去能力后发红的手腕。
莫翰后来每次回忆起那个阳光正和煦的晌午,他都能记得手腕的传来的痛觉,越无所谓,他越是要记得。他也同样记得阳台上的花开了几朵,那个下午他就一个人站在那儿,盯着悄悄冒开的木棉,数了一朵又一朵。
他只记不得游裴涴的脸了,或许他从来没有记清楚过,回忆里的游裴涴像是融入进了黑暗里,看不清脸和表情,又或许是因为这个“她”原本就没有脸和表情,他爱上的,不过是一个可笑的虚影。
他只能听见她说了那句话,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
“既然你知道了一切,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们的关系不过是各取所需,等到不需要的那时候,就会各走各路。”
然后莫翰听见自己说,“我再清楚不过。”
一遍又一遍。
后来,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他们照旧和以往一样一起生活着,一天,一个月,一年。
直到那晚,他又梦见游裴涴对他说,等到不需要对方了,就各走各路。
在梦里,他突然看清了游裴涴的脸,她满面愁容,带着复杂的,充满疲惫的眼神,那样一直一直看着自己。漆黑的瞳孔里,一点儿光都不见。
好,那就结束吧。
*
没有人打破沉默,迎着徐徐晚风并肩而立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对岸的灯塔。游裴涴最不愿意开口,她隐约预感到有些事情会猝不及防的发生,悄无声息地击垮她。
然而她不得不踏出这一步,她明白自己和莫翰就算心照不宣地佯装一些事从未发生过,继续去度过平静的日子,也迟早会迎来这一天。
“离开之后呢?”
“没打算。”
迅速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莫翰起头盯着寂静的夜空,看不到表情。
而游裴涴读懂了这句话,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将要去往更高的地方,要跟自己作最后道别,也就是从今以后,他要放弃一切了。
“什么意思?”游裴涴握住童扬的手,不依不饶地问。
莫翰却没有回答,将头偏向一边,他一点儿都不动,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
“你如果要放弃自己,那么我也要放弃你了。”
半晌得不到回应之后,游裴涴盯着莫翰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完这最后一句话,而后松开了牢牢紧握着他的手。
莫翰知道她没在开玩笑,可是,那个世界已经崩塌,他总算可以挥断过去,放下那些辛酸又决绝的往事,没必要为了内心软弱的自己而变得不像他。
“你从来没有拯救过我,你只是在监视我,试图用虚假的爱套住我。”
“那,有用吗?”
“有。”
听着他的回答,游裴涴想,这真的就是她和莫翰的结局了,一个记忆碎片,和时域之主的结局。
随着手臂上力度的消失,也没有什么再和他僵持下去了,她低下了已经仰头到发酸的脖子,然后看到了莫翰脚上穿的这双鞋。是他几年前生日的时候,她送给他的,已经被穿旧也能看出些磨损,游裴涴盯着盯着,突然就哧吭一声笑了出来。
她开口,很轻的带有些沙哑的声音。
“你真的放下了吗?"
莫翰知道她什么意思,她知道游裴涴想说,如果你真的决定了又为什么还穿着她送的鞋子。
一时间,不知怎的,他被女生冰凉凉的语气激的怒火中烧,用劲掰回她消瘦的肩,感受到对方死死抵抗的力度,他也半点不松手,直到指尖都攥的发白了,游裴涴还是动也不动。他侧过脸,静悄悄地盯着女生陷在阴影里的侧脸,安安静静地,动也不动,连呼吸声都隐藏不见,他明白了,游裴涴在哭。
她每次哭的时候,都静悄悄地没有一点生息,也许是做了太久的人,她喜欢安静,也太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了。
莫翰什么都听不到,他只能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瓦解了。
是冰在湖面裂开的声音,是篝火被海浪拍熄的声音,他这辈子所有的坚硬,不断设防的盔甲和他下定的决心,都在她悄无声息的难过和泪水里,化成了积水和流沙,而后消失不见了。
莫翰转过身正对着他,微微弯下身子,用手轻轻的拂住童扬垂下的脸颊,慢慢抆掉了她已经被风吹的湿冷冷的眼泪。
她哭的眼睛发红,鼻尖红红,咬着嘴唇皱着眉,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固执的,骄傲的,永远不让别人看见的,也是让他心都差点碎掉的模样。
莫翰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想抱住她,抚平踏,用力将她一下扯进自己结实的怀里,他第一次用了自己毕生的力气去拥抱一个人,也是他第一次毫无原则不管不顾的妥协一个人。
哪怕下一秒这个人就要背叛他,将他送上绝望之地,然后离他而去,他都要全力去拥抱她这一刻的所有难过。
所有因为他的,不是因为他的,因为阴郁天气的一切难过。他都想要去用力抚平。
半晌的静谧,游裴涴从他怀里脱身,如释重负的长舒一口气,她还是眼眶湿湿的脆弱模样,但是莫翰知道真正的游裴涴,她的心是坚强如磐石的,当她真正做出一些决定时,就是真的再也不给自己任何回头的路,“它们”都是决绝的,从来不会有任何未来的期许。
因为“它们”就是未来。
可是。
眼前的这个女生啊,从来都是,那样浅浅的笑,淡淡的讲话,也轻轻柔柔地爱着他。
游裴涴叫他翰翰的那些日子,轻薄又温柔,那时候的她,大概是真的喜欢他吧。
莫翰又想起好多年前他们初次认识的时候,她那时候的笑容,没有掺半点假。
他不由地笑了,带了几分苦涩,“所以,再见吧?”
游裴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指环,递给她,说:“这是我……这是记忆恢复的前一天,我想送给你的,当时你说会永远和我在一起,现在我留着也没有用了,就给你留个念想吧。”她态度坚定,也那么目光空空地看着他。
银色的指环在月光下发出柔和的光,照映在刻的精致的玫瑰花上,也环绕在她的轮廓上。
在这一分钟里,游裴涴想了很多要告诉男生的话,包括她曾经构想的未来,又或是她那时候如何低微的祈求“它们”,甚至是她不敢表露出的爱。
可最后,她还是只说了云淡风轻的话,还是像那天一样,做了同样的,让自己每每在梦中惊醒又痛苦万分的决定。
既然会后悔,为什么还要那样做,游裴涴想起某一天莫翰问过她这么一句话,当时她回答,不这样做,我就不能是我了。
不是不是,而是不能。
是啊,一切恳求,温柔,绵长的爱意,都和她无关。她的身份,就注定她只能有原性的,任何爱都包容不了的淡漠和残忍,还有生来对他的亏欠。
莫翰没作声的伸手接过戒指,随手抛出一条弧线,将它丢进深深的湖水里。
“不需要了吧,反正那个你,早就已经死了。”说完这句他就转身离开了,不带一丝情绪的,甚至都没看游裴涴一眼,他自己知道这是自己最后最后的决绝,既然他做不到和她在一起,那就不如做一辈子的仇人。
做不了爱侣,不如做心上疤。
而游裴涴对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默念:“莫翰,这才是真正的你。”
一抹脸颊,才发现自己流下了两行眼泪。
他终于下决心抛下抛开了所有曾经,而她,连带着他离开的心一起,留在了这个夜晚。
*
莫翰始终没忘记过,跟游裴涴道别。
这件事他轻车熟路的做了许多年,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以他自己的脆弱逃避告终。
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暗暗心想。
“我走了。”
他想起多年以前,第一次碰到手机这种东西的时候,女生耐心教他的样子,慢慢地发完最后一条信息,准备去往这个世界的裂缝薄弱处进行穿越。
可手机快速的震动,划过一条消息,来自游裴涴的。
“好。”
莫翰盯着屏幕,低头笑了笑。他心里默默地想,这就是全部的结局了。
一秒后。
却再一条。
“等我。”
滴答滴答,时间淅淅沥沥。
游裴涴不像时域之主拥有瞬移的能力,到他身边的路很远,对她此刻而言更是漫长的,煎熬的,折磨的。
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莫翰要离开他了。
这是莫翰做出的,不会退让的决定。曾经很多次,莫翰也说过,要她放过他,但其实他总是在不放过自己。
游裴涴盯着车水马龙的街,看着远处高耸的建筑,突然觉得,这城市的所有角落,都是她和莫翰,爱过彼此的证明。
她默默地想,如果说,未来是很久远很漫长的剩我一个人独独活着,我是那样盼望着,再次遇见你。
重新遇见你。
十分钟后,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再会了。
“谢谢你来送我。”莫翰对站在面前大汗淋漓的女生说。
他没料到女生会一个箭步冲上前,主动抱住他,这个拥抱莫名使他喘不过气,但他没在第一时间挣脱。
因为他听到游裴涴在自己耳边说:“你会回来的对吗?你逃了那么久,每次都会舍不得,每次都会回来,你这次也会回来的,对不对?。”她的声音哽咽的,脆弱又痛苦。这让莫翰突然红了眼睛,他清了清嗓子,轻轻推开她。
“你有你的使命,而我怎样都好。”
“你凭什么提使命?那根本没什么,跟放弃你比起来,那根本没什么……”
莫翰一下子怔住了,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以为她死去的那刹那的心灰意冷,她的好和她的欺骗,她是那样让他痛过爱过,心狠乖张,却又深情内敛,矛盾而又坚定,这都是他爱过且爱着的全部模样。
他们互相爱着,也彼此折磨,将千疮百孔的爱痛写作恒久和坚定。
也许将永远这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