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很容易就让人燥出一身汗,稀稀拉拉的学生背着包,在已经有些烈的日光下蔫哒哒抬不起头来。
“暑假还要补课,学校真缺德!”
苏飞啐了一口,又抹了把头上的汗,他脾气躁,跟夏天八字不合,平时的气焰压不过头顶上的太阳,从小到大热中暑了十来回,一到夏天就跟病美人似的。
进来军训的时候每天净听到人喊:三班的苏飞又晕啦!一回还行,回回晕,晕上瘾了还装晕,教官就给逼火了,人给送医务室了,他指着桑就骂起槐来了:你他妈林黛玉转世还是怎么着?阆苑仙葩?
苏飞恹恹地过夏天,结果有人夏天压根也不觉得热,清清爽爽。
走在他旁边的一个男生斜背着包,薄唇凤眼高鼻梁,长得看着就解暑,冰冰凉凉。
谢右淡淡地说了一句,“补课不也挺好的……”
苏飞惊了,瞪圆了一双眼:“你说什么呢?是谁高一的时候一通电话打进市教育局举报的?”
不提还好,谢右面无表情的一个肘击上去,被对方一扭腰躲了,然后一脸贱笑地凑上来,“哎哟怎么啦,不就是教育局直接把学生的姓名班级交给学校了嘛!”
英勇壮士谢同学被罚站了半个月,回家了还挨了他老爸的一通教训,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垮着脸去补课了。最烦的还是他被罚站在那个秃头教导主任的办公室前,人称鬼见愁的三楼办公室,那半个月人莫名其妙特别多,上楼下楼交作业假装不经意路过的,都是去看帅哥的。
彼时,谢右微仰着头45度看夕阳,余晖洒了一身,少年郎清瘦修长的身段格外出挑,完美应了“芝兰玉树”这个成语,而主人公木着脸,内心筹划着跟苏飞把教导主任仅剩的两根头毛薅光。
一年过了吧,他现在觉得,补课挺好的。
它吧,它好就好在——
谢右的刘海有点长,轻溜溜搭在前额,一双凤眼假装不经意地四处扫着,他突然看到了前面一个背着深蓝色书包的背影,走起路来端端正正,一看就很乖。
他的背立刻挺直了,边撩刘海边加快了脚步。
它好就好在看到某人的时间又多了一些。
“你干嘛突然走这么快?”
谢右咽了口唾沫,完全听不见苏飞的呼喊,他眼里只有前面那个娇小的背影,他比对方多迈了几步,就要赶上她了。
好!谢右!加油!就像平常一样!
他心跳得飞快,又往前跨了一大步的同时略微侧头挑起眼尾,漫不经心地用余光扫下去。
整个高中都在传,三班的谢右斜挑着眼尾看你一眼,你可能会被迷死。
风流倜傥的谢右这一眼下去,看到的是一个小小的侧脸,脸颊软软的,眼睛圆圆的,刘海修剪得齐整乖巧,看起来像一只毛茸茸的松鼠。
他觉得,这太阳照在人家身上,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简直,好看到人心尖里去了。
他几乎忍不住要抬起手捂一捂自己的胸口,好可爱!今天又被可爱到了!
但他不可以这么做,他是谢右,混世魔王不动冰山谢右,敢在教导主任头上拔毛的谢右,不是一个满身粉红色泡泡的怀春少男。
——即使他现在就是。
他冷着一张帅脸面无表情地路过,心里恨不得以头抢地:靠!一不小心走快了!要不蹲下系个鞋带?
他正纠结着,肩上突然多了一只手。
谢右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一步行动了,他一把扣住搭在他肩上的手,反压制住对方的肩膀,两腿发力完成了一个漂亮的过肩摔。
苏飞气喘吁吁跑过来,“喂,谢右,你怎么走这么快……啊……”
他看着一屁股坐地上,被摔懵了的教导主任,沉默了。
四周的学生齐刷刷停下脚步,安静如鸡。
谢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他僵着身体,眼睛惊慌地转向一个方向。
对方第一次把目光放在了自己身上,那双圆滚滚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满的讶异和震惊,刻意剪短的刘海微微散乱,如同草原上的土拨鼠,谢右守不到出洞,现在看起来应该算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他不由在心里悲痛地呜咽了一声,不是这样的……不是……不是……
苏飞飞快地冲他挤眉弄眼,谢右才回神,一脸死相地对着还懵着的教导主任低头道歉,“老师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有人碰我就潜意识这么干了,你可以问苏飞,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教导主任憋红了脸,连锃亮的脑门都红了,他一下蹦起来,怒不可遏,嗓门大得让他嗡嗡耳鸣,“谢右!罚站!马上就去!站一天!”
谢右垂着头,额发遮了眼睛,只露出抿紧的唇,看上去真有些寒气四溢,像是生气了。
周围人心里都怵了一怵,他们不是没听说过谢右这个人的刺头事迹,打架斗殴样样不落,还从一众高三学长眼底下揍成了个头头,最近才收敛点。
这个同学,他打架是很厉害的,是很狠的,是惹不得的。
谢右抬起头,眼底没有别人想象中的狠戾,反而有些委屈,且长得又高,看起来跟金毛犬一样。
众人小心翼翼地开着脑洞,发散思维都怕惹着这位爷,搁校园言情里,这就是男主懂吗?冷酷邪肆混黑的谢少懂吗?
这边邪魅狂狷的谢少泪汪汪地抬眼,发现他的小松鼠已经走了,脸瞬间垮进地心,臭的都不能看了。
苏飞只好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爸那我帮你说,争取让你少挨几下。”
谢右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苏飞觉得自己脚底板都冒凉气,很解暑。
他慢吞吞迈腿,闷闷地在喉咙里呼噜了一声。
“你说啥?”
太阳又大了,苏飞抹了一把脸,对谢右说话不清不楚感到很恼火,他苏某,最烦的就是说话不说清楚。
于是“林黛玉”对准谢右就准备踹一脚,还没等谢右回头,自己就晕晕乎乎了。
谢右回头瞪他一眼,却见他像块手帕一样歪歪扭扭地倒下去。
早不晕晚不晕,这个时候晕,谢右木着脸认命了,准备把他扛到医务室后再去罚站。
白衬衣的黑发少年刚弯下身,背后就传来一声糯糯的,带着迟疑的女声,“你把他打晕了?”
谢右感到自己从上到下都僵了,如同石雕。
他缓慢地转过身,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张巴掌大的脸,比他矮了大半个头,却毫无惧色地看上来,眼神明亮澈净,还带着点……狡黠。
她对着自己歪了歪头,指着苏飞,“同学?别发呆了行吗?那位还在地上呢。”
谢右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扶苏飞,又慌张地开口,“我……我没打他……不是我……”
他太慌了,以至于面无表情,反而有些吓人。
对面的小白兔笑弯了眼,看起来绵绵软软,谢右看愣了,呼吸急促起来,黑如深潭的眼睛漾起一丝波纹。
他回过神的时候,自己还扶着苏飞在校门口的路上,四周已经没人了。
谢右那天站了一上午,躲了两节语文课。
汗水从少年稍显棱角的侧颊滴下,滴进了高一学妹们的梦里,他呆滞地平视前方,脑子里全是吴琼冲他露出的那个笑。
有女生课间来给他递水,一大瓶矿泉水,他看了一眼,没接,再看一眼,就看见了来交年级考察表的女生,对方捧着一叠纸,矿泉水瓶盖夹在指缝里,晃悠悠地往办公室走。
苏飞吞咽了一下,嗓子里干得能冒烟。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迈腿朝她走过去,因为个头高,看起来有些阴沉恐怖。
“怎么了怎么了!”周围有人交头接耳,兴奋地嗅到了大事的味道。
谢右走过去,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下意识地拽住了女生的衣角。
他嗓子哑了,“我,要喝水。”
马上有人认出来了,被拽住的那个不是一班的班花吴琼吗,成绩和样貌都好的不得了的吴琼,怎么就被谢右盯上了。
他们立刻脑补出了一场粉红泡泡的言情剧。
谢右脑子现在昏昏沉沉,就想喝水,但他有洁癖,刚刚递过来的水他一看就知道瓶盖被拧开过,青春期的少女疯起来什么都能干,还想间接接吻,他要是喝了估计能把胃都抠出来。
没人知道他此时此刻的小心思,别人的口水不吃,吴琼的口水就要吃了,在别人视角里,谢右盯着自己眼前的乖乖好学生,活像在演一出霸道总裁爱上我。
吴琼仰着头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朝他略微伸出手,夹着的矿泉水瓶晃在空中,被谢右握住,拧开吞咽了几大口,喉结上下滚动。
他喝完后舔了舔唇,抿出一个笑,“谢……”
吴琼却打断了他,“这是顾老师的水,麻烦同学您等一下再买一瓶了。”
谢右的脸色立刻变了,吴琼冲他弯了弯眼睛,狡黠的脸看起来小巧可爱,随后就拿着考勤表进了办公室。
风姿翩翩少年郎手中的矿泉水瓶在地上滚了一个来回,他艰难地弯下腰。
“谢同学!谢同学你还好吧!你怎么吐了!”
吴琼领了下周的考勤表出来时,走廊里已经没人了,想来人形磁铁不在了,人也就散光了。
她轻轻合上办公室的门,一回头就看见了放在地上的一瓶崭新的矿泉水。
她的视线停留了一会儿,随后目不斜视地走了。
谢右倚在走廊拐角的暗处,看吴琼的影子在地上慢慢拉长,直到消失不见。
他叹了口气,纠结地看着手上已经洗干净的矿泉水瓶,脑内斗争了一会儿,还是没扔到垃圾桶里。
谢右起身,抛高塑料瓶子,廉价的透明塑料网住了一点阳光,又掉回了他手上。
树上的蝉在叫,他看了一会儿在热浪里晃动的树叶,觉得自己也要被烤焦了,热不过了就把刘海撩了起来,露出了眉毛和额头。
一个女教师正好走过来,看见谢右的手腕正弯成一个漂亮利落的弧度。她直勾勾盯了一会儿,发觉自己的视线太露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谢右同学,要午休了,快回教室吧。”
谢右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穿过回廊往第二教学楼走,路过一班的时候,他“不小心”朝里面看了一眼,第二组第三排,有个蘑菇头正背对着窗趴在桌子上。
他飞快地收回视线,心想好乖,准时午休,不多一秒不少一秒。谢右不喜欢死守教条的书呆子,但是吴琼这个样子就让他觉得乖得心颤。
好好睡,下午才会不困呢。他又想起某天下午在走廊上看到懵懵的还没睡醒的女孩,让人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揉头捏脸。
谢右插在口袋里的手几乎握成了拳,又无力地放下。
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暗恋,分成三种,一种是甜甜蜜蜜地能让人一辈子都记得,一种呢,是苦苦涩涩的,但也夹杂着独属于青春期的悸动,还有一种,是谢右的暗恋。
是注定没有结果,要抱憾终生的暗恋,他用力地消磨自己的真心,希望倦怠的那天到来,可那天还没有来,绝望的是,也许永远也不会来。
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
“哇啊啊啊!!是谢右啊!!”
“他今天又从二楼走了!好幸福!”
吴琼闭着眼,因为听力好,能听到后面两个女生小声而又兴奋的窃语。这让她奇怪,也让她无奈,原来特优班也是有颜控的。
她听着两个女生软软地说着谢右怎么怎么样,因为语调轻柔,她不觉得烦,反而有了困意,刚要迷迷糊糊堕入梦乡,耳边突然传来低沉聒噪的声音,一记惊雷似的把她炸醒,她拍了拍胸脯,缓了缓心悸。
是他们班一个贯爱装逼的男生,暗恋吴琼后座那个姑娘,听到谢右长谢右短的,终于吃味吃齁了,拍案而起。
“我靠!谢右不就是个混混吗!每天吊儿郎当的!哪里好了!你不就喜欢他那张脸吗?你肤不肤浅啊!”
他声音响,好多人都从桌案上抬起头,皱着眉看他,那个妹子被他吼愣了,半响回过神看向吴琼。
吴琼平时看起来温温柔柔的,惹毛了比谁都凶,以前一班午休很难管,写作业的聊天声音大的没处管,有天午休她趴在桌子上睡觉,坐他前面的一个男生玩得狠了,后背一下撞在她的课桌上,把她撞醒了。
然后这个看上去性格软软的女孩就踹翻了那个男生的课桌,一句话没说,又趴回桌子上睡了。
往事尚且历历在目,班里的同学都为现在这个敢于撞枪口的勇士点了个蜡。
好听的奶音绵绵软软响起,“同学,你不睡觉可以出去吗?”
男生自知没法跟吴琼杠,却还咽不下这口气,恼羞成怒下连自己喜欢的女生都骂了。
“你不看看是哪两个八婆一直在说话不让人睡觉的,这还怪我啊!我骂错了吗?!谁让她们识人不清啊!”
吴琼沉着脸看向教室一个角落,半响竟然轻轻笑了一声,笑得对方抖了一下。
语速不快,一字一句毫不留情面。
“同学,人家哪怕只有那张脸,既没脸也没教养的人恐怕也没资格看不起他吧,更何况,他至少不学狗,不乱咬人。”
男生的脸因为尴尬涨红了,周围传来隐忍的憋笑声,他用力地呸了一声,站起来飞快地跑出教室,把门摔的震天响。
吴琼心里骂了一声,又趴在了桌子上。
午休结束的一个课间,高二一班吴琼的光荣事迹就传遍了整个年级。
谢右正在抄下节课的数学试卷,边抄边听苏飞讲八卦,在听到吴琼仿佛维护他的那句话时,手上一个用力,笔尖把纸张划拉出一个大豁。
他抬起头,眼睛里有光,“他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苏飞又重复一遍,语气里掩藏不住对吴琼的青眼有加:“真没想到那群死读书的呆子堆里出了个花木兰一样的烈性女子,有点意思。”
谢右已经开心傻了,被苏飞撞了一下手臂,“我靠你快抄啊!快上课了!”
苏飞一看试卷,顿时想操起椅子砸谢右的头。
“你个白痴!是解!解!”
谢右低头一看,他把解写成了吴,混混头子傻笑着,也不涂,直接又在旁边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解,然后趁苏飞不注意,偷偷地把琼一个字补了上去。
吴,琼。
谢右高高兴兴地过了三天,心情好得令人发指,上物理课对着他们班那中年男教师都能笑出声来,还笑得特别花枝乱颤,搞得人男老师也战战兢兢,以为自己哪里讲错了,一节课问了三次课代表。
他得知自己传经授道没出差错,一扭头看那个臭小子还在笑,气得一粉笔头就砸了过去,砸歪了,白色圆柱体咕噜噜滚到谢右脚边,谢右俯身捡起来,目光从深情似海变为寒气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