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近来总做同一个梦。
梦中总是同一个陌生人。
那人乌发白衣,俊秀挺拔,还有一双晶莹透亮的眼。
他望着自己,只一双眼瞬也不瞬的盯住他,深情悲凉。
“好好照顾她……”
还有一句遥远模糊的话语,而他听见自己说:
“我答应你,你就好好忘记发生过的一切,这里有我,还有韩玦。”
那人并不答话。
那双眼却愈加明亮了起来。
床头闹钟上的指针一格格跳动着,时针指向了4点。
金宇的老婆看着自己身边的老头,眉目安宁,完全没有听到起床的闹钟。
他不是这样的,自家丈夫一向睡眠极浅,别说闹钟叫个不停,就是她半夜出去开个门也会把他吵醒。
她突然觉得十分不安。
金宇老婆不愿细想,伸手粗暴的摇自己老公的肩膀。
“懒死鬼! 还不起床干活了?!”
她看见了一双眼,
极亮。
那不是金宇的眼睛。
一阵惶惑突然席卷了她的全身,那眼神,那眼神仿佛不是她同床共枕了三十年的老头子一般。
她压下这异样的感觉,难得轻声细气道:“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金宇无声的看了她很久,突然低声念了句她没听清的话。
接着不等金宇老婆深究,就抓起外衣出门去了。
“夜深忽梦少年事。”
就在金宇老婆想着用今年的余钱去请村西的赵仙姑来给他去去煞气的时候,金宇却好像一切恢复了正常。
正常起床,正常下地。
双眼无神。
还是她那个平常老实的老头子。
只是咳嗽得愈发厉害了,有的时候甚至还咳出血来。
周围的村民暗地里都说金宇活不了多久了。
金宇老婆把他们挨个指着鼻子骂回了家。
自己却也暗自掉着泪珠子。
平平常常的一天,就如这三十年中的每一天一样。
金宇老婆半晚从超市回来,手里拎着今天晚饭要用的面粉。
但在她推开家门的时候,今天便不一样了。
在低矮的屋檐下,从门口照进的最后一丝余晖照亮了长身立在屋中的一人。
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金宇老婆吓了一大跳,大气也不敢出,这样打扮的有钱人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家呢?自家老头子这会儿还应该在地里,这人要是……
想了半天,金宇老婆也没想到要是怎样,毕竟穿得起这样衣服的人能图她家什么呢?
那人听到了开门声便缓缓转过身来,嘴角微弯,勾出一丝奇异的笑意,微微笑眯了一双弯月似的眼。
这人并非别人,正是金宇。
金宇老婆一时瞠目结舌,既想问金宇这身衣服从哪来的,又想问他大晚上的发什么疯,还想问他不种地在这吓什么人,太多疑问反倒一时不知如何出口。她稍稍定了定神,又突然想到,“别是这糟老头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便也压下心头千思万绪的各种疑问,张口就准备骂走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她终没能骂出口。
因为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柔和,却又充满光芒的眼睛。
这样的一双眼睛适合出现在年少得意的青年脸上,仿佛映得出这世界上所有的美好。
她一个乡间妇人看不出这么多,却十分清楚这双眼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自己那木讷老实了一辈子的老头脸上。
然而此时这张脸却和这眼如此契合。
如此柔和光亮的眼神,好似时光倒流,好似白发返乌。
她这苍老憔悴的老头子身上好像突然焕发了少年人的活力。
她突然认不得这在自己身边几十年的男人。
男人看着她,也不言语。
一阵死寂。
他突然一笑,温和沉静,有一种温暖的味道。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现在就走。”
金宇老婆突然从这恍惚的迷境回过神来,却有些拿不准此时这境况。于是张口虚张声势的骂道:“你这老头子发什么癫?!鬼上身了?病的半死不活的,大半夜的要往哪里跑?!”
看着她的那双眼更亮了,添了丝说不清明的暗沉笑意。
“我不小心走错了,并不认识你。”
一句话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应,径直走过她的身旁,消失在了门外。
是夜,月极明。
谢右也不开他平时运菜的小卡车,就在月光的照耀下,缓步顺着乡间的小路慢慢的往古城里走。
他边走边悠然的在心里盘算。
以他现在的速度,大概走个四个小时就能到古城客栈了。
想到这儿,胸中的压抑了很久的憋闷感便也去了几分似的,翻腾的气血仿佛也不在喉咙折腾了了。
他还撑得住这四个小时。
他不自觉地高兴起来,期待充满了胸膛。这心情好似多年游子背井离乡即将归家,又似青涩少年马上要见到初恋情人,简直有些不知所措了,脚步却不由得更加轻盈起来。
明月之夜,三十年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换回了他的真名姓,
直向他和游裴涴的家。
又是一大清早,客栈的老板悠悠然的爬起来,准备下楼去晨练,现在他退休了,这个客栈交给了自己的儿子,也是经营的有声有色。
不过在晨练之前,老板照例的来到了楼下的佛堂。
算是一种尊重吧,老板一直有坚持给前任老板上香的习惯。
今天,这佛堂却与往日三十年不同。
前任老板的灵位不见了。
客栈老板看着原来灵位在的位置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便也释然的摇摇头走了:
“你的牌位不在了……我就当……你等到了想等的人,和她一起转世了……下辈子要长命百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