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琼抬起头,正好跟苏飞对视。
她说了声好,就把试卷放在桌上,拿过徐老师面前的题目,摊开在苏飞面朝着的桌子上。
苏飞把笔递给她,却看见女生表情毫无破绽,哪怕见了他,也一点都没被影响,跟个没事人似的,恩怨不入眼,爱憎不在心。他心道这样也好,也算遂意。
苏飞也不愿意回想那个黄昏,空气里仿佛都是粘稠的水银,让他不敢呼吸。
眼前的女孩垂下一点发梢,手握着笔,却没有动作,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笔,对徐老师道了声歉。
“老师,对不起。”吴琼转过身,“这道题我做不出来。”
苏飞愣了一下。
徐老师立刻放下红笔:“啊?怎么会……我看看呢。”
她让出位置,躲开了苏飞窥探的视线。
吴琼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放学钟声敲响,楼梯上都是背着书包上下楼的同学,她等着一波人潮过去,才慢慢上楼,收拾好了书包。
夜凉,星洲市这几天空气质量不好,晚上会起霾,吴母特地让她戴着口罩上下学,今夜,吴琼出了校门,吸了口纯正的霾后,才想起戴口罩这回事来。
她沿着这条熟悉的路,路过一盏盏路灯,最终停在了一个分岔口。
往左,灯火通明。往右,阴暗漆黑。
吴琼走了一年半的右边,最近终于不再犯傻,不绕那条又黑又长的远路。
她其实很怕黑,非常怕。
一天一天,周而复始,对于吴琼来说其实很简单,从家到学习,从学校到家,如此往返,直到肌肉都有了记忆力,路过那个拐角的时候下意识把人往左边带。
期中,期末,高三,时间长到让她足够把全身的记忆都洗一遍。
谢右终于成了学校论坛里那个好看的一塌糊涂,也转学的猝不及防的学长。年纪轻易滥情,却也没有莫名其妙的喜欢,很多人少时慕艾,哪怕岁数见长也放不下的,大多都是能死死占着不走的漂亮脸蛋们。
而谢右,他作为那些漂亮脸蛋中的一员,注定了要在多年之后成为校友向身边人吹嘘时口中的——“我高中那届酷炫狂霸拽的校草”。因此在故事编排里,他是不被任何人得到的,也不能被任何人得到。他短暂地出现了两年,这样才能成为白月光,成为朱砂痣,成为永远朦胧在光阴里的黑发白衣少年。
有些记挂了他好久好久的小姑娘,喝成了几年后醉醺醺的大姑娘,边抽泣边对别人说:“你知不知道我高中喜欢了他多久呢,我早上想看见他,中午想看见他,晚上还想看见他。”
可是现在早上看不见他,中午看不见他,晚上也看不见他,她们仍然过得很好,至于那些隐晦的情感,如果不扳下开关,就永远不会露出马脚。
吴琼撑着头刷论坛的时候,手指也仅仅逡巡在一个帖子的前后,从来都没碰过那个据说是一中神帖的——八一八我校那个帅裂苍穹的邪痞校草。那个神帖盖了几千楼,有小女生们在运动会上各个角度的偷拍。
最出名的一张图,黑发少年神情淡漠,站在起跑线上做拉伸运动,不经意间一瞥,看到了什么后勾了勾嘴角,转瞬即逝,却还是被人抓拍到了。秋季暖融融的阳光洒在他的眼睛里,从岁月中模糊出了那样温柔的神色,不饮自醉。
这张惊鸿一瞥图至今仍然让帖子里的学生吵得不可开交,并且时常把这张加精帖顶上首页,话题聚焦点无非是谢右到底在看谁,看到了什么。有些高一的小姑娘刚拜倒在校草大人的运动裤下,就斗志昂扬地加入了战场。
时间网住了很多残破的片段,却织不起来,固执的人还要抱着碎片不放手,哪怕在身上扎出了血窟窿。
于是缝缝补补,疯疯癫癫,散了捡,捡了散。
开不动的车,凿不碎的冰,跨不过的东八区和西五区,永远横亘着的十六个小时,这世界上有太多东西力不能及,最愚蠢的做法,也是最走投无路的做法,就是抱着虚妄等待。他有耐心,可以等,可从来没人告诉过他,想念原来是这么要人命的东西。
吴琼反复掐紧自己还在颤抖的右手,动动嘴角,费力扯出一个笑,随后把书包放在地上,坐下了身。
“你知道吗,我最近很累,很不开心。”她说着,弯了弯眼睛,“你别跟我开玩笑,我们不开玩笑了好不好,我以后什么都跟你说,再也不骗你了。”
灯光柔软,铺陈开的道路直至远方,她看着夜空自言自语:“谢右,右边的路太黑了,我一个人不敢走。”
“你出来,我们一起走。”
可世上哪有没了别人就不敢走的路啊,只不过是本该拉着你的手的那个人不告而别,半途逃走,你蹲在路中间抱头痛哭而已。哭过了,路还是那样,一个人站起来,不还是跌跌撞撞走下去。
她脖子累了,就低下头,没攒住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到地上。
“我和你说,我习惯了没有你之后,再让我改过来,可就难了。
一口热气呼出来,穿过日日夜夜,终于又一次在料峭寒风里七歪八扭地化成了雾。也许该说,日子实在过得快,少时更是一眨眼,如梭又过隙。
学校最近越来越有仪式感,开大会跟赶集似的,特地请来的专家学者,慷慨激昂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万箭穿耳,也吵不动底下埋头刷题的学生。
高三第一学期要结束了,高考前最后一个冬天也要来了,十二月扑面而来的冷意让吴琼很早就裹上了一切能往身上套的外衣,被班长戳着唯一露出来的脸蛋嘲笑了一通。
“你现在就穿成这样,冬天要怎么过啊?”
吴琼从袖管里伸出几根白白嫩嫩的手指,把胸前的拉链又往上拉了拉,“livefornow”,把班长逗笑了,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
冬天不好,太冷了,南方的湿冷能刺到骨头里去,冻出病来,吴家对于冬天一向如临大敌,全家都耐不住冻,一到天冷了就窝在家里开地暖,热乎乎的。莫翰因为这个还开玩笑,说这一家子都有冬眠期,要不要在家里囤点粮,干脆就这么缩三个月算了。
话是这么说,学还是要上的,返校领上半学期成绩单的时候,天已经飘过雪,学校门口的银杏枝桠上薄薄一层白,地上的积雪没来得及扫,被踩出脚印,却并不脏。大概是吴琼出来的早,雪一点没化,踩上去甚至有咯吱咯吱的挤压声。
这学期成绩尚可,从第五名斩枣进了前三,又能在年关被姑婆姨母一顿好夸。
吴琼在嘈杂的人流里等爸妈来接,待会儿直接去酒楼和阿姨家吃饭。她是真的懒得动腿脚,在门口等车都不愿意稍微挪一挪,让他们好找一点。
寒风掠过,勾得她打了个喷嚏,把手里的围巾老老实实围上了,细羊绒的,蹭在脸颊上很软,她把脸深埋进去,舒服得半眯起了眼睛。
车还没来,天又间间断断落起了雪,她的睫毛沾了点细碎的白,眨一眨就濡湿了眼睛。也许是太应景了,让她又不得不翻出点什么来堵住喧嚣而上的思念。
一中的校园欺凌相比起星洲市其它几所高中,已经少之又少,更别说前两年喜欢搞小团体的都已经被谢右几脚给踹服帖了。
但在她才上高一的时候,学校里正好发生了一起校园霸凌事件,闹得挺大,最后主人公们全部转学,想打听也只能打听到点边角料。
而这起霸凌,也是谢右众多传说中的其中一个。
被欺负的是高三的学姐,因为长得好看被高二的一个纨绔盯上了,本来没什么事,但那富二代多次被拒绝后,挂不住面了,终于撕破脸皮,仗着自己家里有点破钱,拉帮结派搞起了小团体,鼓动学姐班里的人冷暴力。
冲突就发生在十二月份的一天晚自习下课。吴琼正巧回的晚了,一出校门口就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女孩子拉拉扯扯。她走近一看,为首的那个确实手脚不干不净的,女孩边后退边被推搡回来。
她没带手机,咬了咬牙,想跑回门卫办公室报警,又怕起了冲突顾不及。
为首的那个男生突然用力扯下了女孩身上穿的羽绒服,她愣怔半秒后尖叫着拼命护住自己。她脑子一热,啐了句畜生,当即就要冲上去,却被一只手臂拦下,仰起头,眼前是一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少年。
“躲后面。”少年露出一双凌厉的凤眼,声音冷冽,“待会我上去,你就跑回门卫室报警,知道吗?”
吴琼还愣着,没反应过来就见这口气又拽又欠揍的男孩子几步就迈到了对方人堆里,薅起了那个富二代的领子。
富二代正调戏得开心,突然对上了一双黑沉惑人的眼睛:“靠!你他妈谁……”
少年笑了一声,眼尾微挑,道:“你爹。”
他动了动手指关节,猛地一拳砸到那张脸上,富二代应声而落。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扶住自己的便宜主子,少年趁这时脱了身上的羽绒服,披在女孩的肩上,把她稍稍推离。
回头,身姿高挑,背脊青竹,面容身段在路灯下实在好看得过分了。
而在怒火中烧的男生看来,这就是只唇红齿白的公狐狸。
富二代看见了少年内里的一中黑色校服,挣扎着站起来,狞笑道:“唷,哪个小学弟来英雄救美了?”
“现在爽了吧,不好好想想你以后在一中的日子怎么过?”
他甩开身边搀扶的手,嘴脸愚蠢高傲:“你打没打听过,知不知道我是谁啊?”
周围沉默了许久,少年才略抬起下巴,凤眼不笑自弯,在灯光下近乎妖冶,而他神情不屑,仿若面前是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
“那你有没有打听过我是谁?”
冬夜的空气灌进肺里,好像有刀刮抆着内壁,生疼。
吴琼几乎和刺耳的警笛声一起到达,她弯下腰喘了几口气,抬起头,眼前一片狼籍。
地上横尸一片,都小幅度扭动身体,痛苦地呻吟着,黑发少年站在一边,背影单薄,面对眼前披着黑色羽绒服还哭着的女孩有些手足无措。
吴琼没觉得那个学姐有多好看,只是盯着少年白皙的侧脸。
民警迅速赶到,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快点回家。一个女民警上前安抚情绪,吴琼再瞟一眼,却看不见那个黑发少年了。他胸口一阵闷,鬼使神差地跑出街道口。
少年双手插着袋,身上就一件黑色校服,下摆露出些白色衬衫尾,却不见瑟缩姿态,宽肩窄腰的,反而漫不经心顺着道儿往前走,混不吝的少年劲儿。
他旁边还跟了个裹了条厚羽绒服的人,喋喋不休:“你又打架了是吧,你就厉害吧你,早晚有人把你收拾了。”
“诶!你头发怎么这么长啊,还不剪吗,够娘的你。”
谢右转头,面色冷淡。
吴琼没有跟上去,她站在街道口,一如经年累月后,她再次站在了这条路上。
雪越下越大,盘旋着落了她一身,吴琼眨了眨眼,伸出手接了几片雪,他想,如果那时候也落了雪,谢右的侧脸大概还会更好看一点。
看起来冰雕雪琢,其实远比所见的要炽烈得多。为什么有人会怕他呢,他明明那么好。
那么好。
吴琼的大拇指和食指张开,呼出的白气穿过指缝,亲热地缠绕住指尖,把这句低语弥散在漫天飞雪里。
“小琼?琼琼,哎哟别冻着,快上车。”
吴琼收回冰冷的手指,转头弯了弯眼睛,“有点冷,你们怎么回事,让我等了这么久。”
吴母被车门外的寒气激得往里缩了缩脖子,接过宝贝女儿的围巾,“知道你没耐心,就这点时间还等,路上堵车,你爸爸都算开的快了。”
她看了眼吴琼被雪打湿的发梢,哎呀了一声:“怎么回事啊,淋了多久雪了。吴琼!从小到大,你下雨下雪身上一定要湿,带伞也没用!我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在屋檐下等,你又不听!”
她顿时举起双手:“我错了。”
莫翰的声音从前座飘过来:“不写个检讨吗?”
她的眼睛立刻瞪大了:“你也在?”
莫翰探头,笑眯眯的,“我一直在,我刚刚还跟你打招呼呢,就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完全没注意到我啊。”
“可能我耳朵被冻坏了,没听见。”吴琼摊了摊手,眼光流转,狡黠得如同狐狸,背对着吴母冲他眨了眨眼。
莫翰笑了,“看来你这一年过得不错,生龙活虎的。”
吴琼弯着眼睛,说当然了。
从不会伪装,到天衣无缝,我自恃天赋甚高,学也学了很久,跌了不知道多少跤,才把血淋淋的伤疤藏了起来。
又怎么能被人看出破绽。
brooklyn堕入黄昏,车子途径日落公园时特地放慢了速度,赶上了落日溶金,余晖映照得每个人都金光灿灿。
然后彻底黑暗。
谢苏两家每年都会一起过年,但今年有些特殊,谢右被接去了国外,两家决定这个年就干脆在美国过。
除夕宴就在小洋楼里,后厨专门聘了人做几道寻常国菜,谢母和苏母一起包了馄饨,虽在国外,把门一关也其乐融融,没有差别。
可一顿饭吃下来,连个陈圣俊的影子都没见着,苏飞心里好笑,他的好叔叔好阿姨,已经连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愿意编了。
苏飞拿起筷子,看着面前精致得都快没了烟火气的菜肴,瞬间没了食欲。他等馄饨上了,自己吃完了,侧身端起一碗,对着几个有说有笑的大人道:“谢右还没吃饭吧,我去拿给他,他在楼上哪个房间?”
饭桌上气氛瞬间冷下来,他端着碗馄饨,寸步不让。
谢父微微皱眉,“他不饿……”
谢母却打断道:“在楼上第二个房间。”她勉强勾了勾嘴角,“两个人要好好玩啊。”
苏飞点了点头,上楼。
暖色调的壁灯衬着厚重的红木漆门,刚想敲一敲,又放下了,心道他哪有这么礼貌,于是直接推门而入。
一进门,他脚下就踩到了一片碎瓦,清脆地裂开。房内昏暗,只剩了一盏床头灯,地毯上模模糊糊侧躺了个人。
苏飞可以想象得到屋里是什么样子,为了防止他的脚被扎出几个窟窿,他开了灯。
果然,房里能砸的都被砸了,满地碎渣子,谢右就蜷缩在房间正中央。明亮的灯光似乎刺醒了他,他嘶哑地低声骂了句滚,就把头埋进了臂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