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源之很照顾他,在办公室里总是示意她坐在沙发上就好。
范芶无聊到快睡着前,何源之会递来一份财务报表或是企划书,她老老实实地翻译好他圈注的部分,何源之歪着头听,眼神在她的身上飘忽,对不准焦似的,像一条若有似无的绸带,末了点点头示意,就此结束。
时间久了,范芶或多或少地发现对方好像并不在意自己到底翻译了什么,再留神一看,那厮和秘书小姐你来我往,用英语聊得正欢。
范芶出离地愤怒了,捏着文件的手都发起抖来,气鼓鼓地盯着他,好像用目光就能把他和秘书扒拉开来似的。
何源之背后一凉,暗道不妙,三言两语支走了秘书,拧过皮椅看见茶几上一沓凌乱的文件,纠起眉毛:“陈经理要求你一直留在我旁边,我觉得这样或许能让你没那么无聊……”
范芶那没来由的怒气一下就散了,对面坐着的是顶头上司,手里头握着生杀大权,他说一句不好你就得收拾收拾铺盖滚蛋,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考虑你在工作时间无不无聊。
实在是没有理由生气,范芶甚至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了。
倘若她再敏锐一点,深究一下这点不知所谓的怒气,她或许能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
然而她没有,她只是别扭地向上司表达了歉意,梗着脖子继续翻译那些没有必要的文件。
何源之没说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这一笑里带着点不着边际的温柔,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迟钝如范芶也意识到小小一方办公室里有什么正在发酵。
她的面色变得很难看,拿两根手指支住眉心不断地画着圈,对于无法抽身而去的焦躁简直是写在脸上。
范芶从来没有谈过恋爱,除了家人之外没有任何亲密关系,并且对此本能地觉得抗拒。
她看起来开朗又平易近人,处事比同龄人天生多出一份沉稳和决策力,加之生了副细柔的样貌,本该是交际花一般的人物,但其实稍微留心一下她的成长史就会发现她甚至没有称得上交心的朋友。
开朗是真的开朗,范芶的社交障碍其实不太严重,只有过于陌生和过于亲密的环境才会让她无所适从,而这些年她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把握好其中微妙的尺度——还是中学时期物理课上那种精确到千分之一米的游标卡尺。
身边的朋友迟早会厌倦你进我退的交往方式,何况到最后才明白对方一开始就不打算交付真心,实在是叫人恼羞成怒,留在社交软件里变成一个头像已经仁至义尽。
她就像一株盛开在玻璃罩里的鲜花,好看固然是好看的,也不掺一星半点的假,伸手过去却只能摸到个冷冰冰的玻璃罩子,严丝合缝,无从下手。
何源之或许已经尽力遮掩,范芶或许对这点难以言喻又由来不明的情感过于迟钝,可惜她那种极其精准的多年练就的直觉及时跳出来拉响了警报。
她直挺挺地坐着,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卡着一团火气,很想冲上去揪着何源之的领子吼一嗓子你想干什么,回过味来觉得还应该再补一句,我到底干了什么。
她跟个哑火的炮仗似的定在那里,看见了一张印着数独游戏的a4纸。
它从那堆文件里不慎跌落,轻飘飘地落进她的眼里,仿佛水里晕开了墨迹一般,在那个瞬间,浑身的火气唰的一下就被抽走了,整个人无端的柔和了起来。
差不多十点半的时候,何源之终于有了收工的意思。
他倚在门框上,看着下属收拾好背包,睫毛往下沉了沉,犹豫了半晌,朝她晃了晃车钥匙:“送你回家?”
范芶手倏地一停,脱口而出:“不——”
何源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个眼神给予了极大的的尊重,好像她说完这个“不”,他绝不会多半句微词。
范芶不知怎么就咽下了“用了”俩字,险之又险地捋出来一句:“……太好吧。”
何源之润物无声地笑了,很上道地接过话:“碰巧顺路,再说现在好像也没有公交了。”
“太麻烦您了,公司里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您处理。”范芶打起官腔就跟背书似的,不带一点卡壳。
“怎么说也是我连累你加班到现在。”
陪老板加班怎么说也轮不上“连累”,范芶明知道他是牵强附会,张了张嘴,好半天也没能组织起语言,抑抑地闭上了,干脆把眼睛粘在地板上,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
等她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楼梯口。
这栋写字楼说高不高,二十来层,范芶的公司在八到十层,倒不至于爬得两眼一黑,一般人没事也不会来找罪受。
她神色复杂地望向何源之,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轻轻地一撞,后者喉头一紧,正想解释,楼道里的灯就“啪”的一声,暗了。
范芶几乎是一瞬间就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指甲狠狠地划过皮肤,嵌进血肉里。
何源之低声用英语骂了一串话,很快调整了语气,一边朝那个虚虚的人影靠过去,一边又轻又慢地说:“应该是跳闸了,你别怕,看得见我吗?”
他们俩之间隔着不到五米,范芶却觉得那声音好像跨过了一光年那么远,落进耳朵里都沾着灰似的,显得格外不真切。
她试图回应,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轻轻地咳嗽一下,血腥味就在喉咙口弥漫开来。
又是那种大团大团的黑暗,逼得人无路可退。
她花了点时间才让自己说出话来:“你在哪儿?”
何源之三两步走到她身前,黑暗中分辨不清那人的神色,却能鲜明地感觉到她的紧张,就像一截枯萎的树桩子,木木地扎在那里,剥离了人类的鲜活,一点生气也没有了。
在范芶的人生里,何源之本来是一个没有名字的过客,甚至都不算是个美丽的错误,而是他无法摆脱的梦魇。
他有一个很长的故事,那天范芶犹犹豫豫地在走廊上叫住他,他看着玻璃幕墙外正好的阳光想,他终于有机会说了。
何源之感受着掌心下颤抖的身躯,心底有个声音厉声问,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凭什么这一式两份的悲伤要统统堆到他身上?
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何源之从回忆里脱身出来,揽过她的肩膀,定了定神,俯身在她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哭,不要怕,跟着我。”
范芶抬了抬头,没有神采的眼睛如同暗沉的玉,踏在台阶上的动作犹疑得就像误入他人领地的羊羔。
小美人鱼那刀尖上的舞蹈原来不是骗人的,她想,她一定也痛得想尖叫。
七楼亮着灯,范芶脚一软,就要直直地跪下去,何源之整颗心都悬在她身上,眼疾手快地搀住了她。
透过薄薄的衬衫,何源之才发现不到三十米的路上,她出了一身冷汗。
范芶坐私家车从来不关车窗,无论三伏天还是数九寒冬,四人座的轿车太过狭小,她做不到。
何源之开了一辆商务suv,加宽加长的型号,挂着宁神用的香囊。
范芶抿着唇,海滨城市五月的夜风尚算宜人,说出口的话很快就散在风里,像讲一个久远的毫不相干的故事:“我是在车上知道他们俩离婚的消息的,我爸妈。初三的时候吧,我爸特地开车来学校接的我。我是托人进的学校,房子离得挺远的,因为我这个毛病,我们家特地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就为了让我不用坐车回家。你知道什么叫学区房吗?在国内,好学校只有住在附近的人才能上,所以租金特别贵。我好几次听到我妈跟我爸抱怨,说他们俩一半的工资都搭进去了,可是她从来没在我面前说,我也就没当回事。”
他这些话用英语翻译起来不太地道,何源之听得一知半解,只好告诉她可以用中文诉说给自己听。
“她的公司离学校很远,她做的是基层主管,底下的人要管的住,上面的事要办的好,忙得心力交瘁,每天回家饭都没力气做。我爸是个大男子主义的人,天天揪着这个和她吵,说她不顾家,不知道在干嘛,叫她辞职算了。”
范芶顿了顿,目光拉出一条平直的线,空空洞洞地映着远处火树银花不夜天:“他整天疑神疑鬼,觉得我妈肯定是有了外遇,控制欲变得越来越强,我妈晚半个小时回家他能嚷一宿,后来我妈终于受不了了,两个人就开始玩命似的打,有时候我在夜里都能听到摔东西的声音。”
讲到这里,何源之突然意识到什么,神色一黯,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知道故事的走向了。
范芶轻轻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再后来有人给我寄了个包裹,我妈平时是不碰我的东西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东西,她就是拆了,你猜是什么?”
她的笑容变得很戏谑:“一沓相片,是我爸和一个女人的。在我爸的车里,那个女的靠在他身上,两个人都在笑。她性子那么烈,收拾了东西就走了,一句解释也不听,离婚手续是他们约出去办的,我问大人她去哪儿了,谁也不跟我说。”
“我小时候他们多好啊,最后,也不知道是输给了什么。”范芶看了一眼何源之,仿佛画在嘴角上的僵硬笑容里有种尘埃落定般的意味。
有时候残忍不过是懂得以后的慈悲。
是输给了什么呢?
suv无声无息地滑进夜色,稳稳地停在范芶家门口。
范芶从来没说过自己住在哪儿,也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女孩道谢之后打开车门就走,何源之紧紧地抓着方向盘,青筋突突地跳,他深呼吸了一下,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波澜不惊一点:“我过几天就回美国了,公司给我办的告别酒会,你会来吧?”
范芶的背影轻轻地晃了一下,像站不稳似的,头也不回地说:“一定,你可是我的第一个‘大客户’。”
何源之闻言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从驾驶座下来,认真地喊,好像他们是一对踏入毕业季的高中恋人:“要好好看医生,早点好起来。”
楼道的声控灯被他这一嗓子喊亮了,她的背影笼在一团暖黄色的光晕中,温柔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