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褐色的瞳孔在隧道灯的折射下散发出一种诡异的金色光泽,她有些呼吸困难。
她冲那个男人摆了摆手,男人就像只胖头鱼般立刻滑进了车厢后部,一秒钟也不多留。
她攥紧了拳头,用尽所有能调动的力气咬住下唇。
这是她每天必修的功课,做的最差的时候曾经昏倒在车厢里,现在,差不多可以打个及格。
范芶的心理医生得知隧道的情况后诚恳地建议她坚持乘坐公交。
医生采用一种叫做“系统脱敏”的方法来治疗她,他认为在接受广场和球场等地后,车厢是下一阶段所要面对的场所。
范芶一直很配合治疗,即使这一次的挑战格外大,他也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
无望的四十五秒,范芶喉头滚动,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失去控制了。她想冲到驾驶座前恶狠狠地质问司机,或者打碎玻璃夺路而逃,但是她很清楚,玻璃不会被打碎,司机也没有错,出问题的是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在她最焦躁最无望的时候,一双手,以谨小慎微的态度,轻轻地覆在她的手上。
骨骼纤细修长,指尖有一层薄茧,干燥而温暖,像服帖的织物,让她想起童年时期每一次不得不置身黑暗的时候习惯性抓紧的母亲的手。
一样留有薄茧,一样的干燥温暖,令人留恋。
范芶怔住了,甚至忘记甩开这位失礼的人。这种微妙的熟悉感串联起了潜藏的记忆,她忽然没来由的胸腔一酸,就好像自己终于不是一个人了,就好像自己终于不再像溺水的人沉向不可测的深渊一般无力,就好像她的双脚终于踏在坚实的土地上,再一次有了对抗黑暗与梦魇的底气。
语言如此苍白,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动容。
余下的时间仿佛被神之手拨快了,公交车悠悠地驶出隧道,阳光落下的那一刻,那双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范芶努力地朝那个方向张望,可车厢里挤满了人。
她弄丢了。
事关转正的会议上,范芶心不在焉。
营销总监的名字叫何源之,长了一副好好先生的样貌,细眉细眼,出人意料的年轻,说话的时候总是温温吞吞的,风度也很好。
让人奇怪的是,范芶伸出手问好时,他抿起唇摆了摆手。
她的脑子里浆糊一片,对方又官压一头,就此作罢。
同声传译的过程着实叫人捏了把汗,范芶心不在焉,好几次没能跟上总监,不过总监大人好像刻意留心着她似的,她没声儿就微微一顿,她紧赶着翻完了,才往下讲。
一场会议下来,因为他的照拂,显得范芶的工作质量格外高。
经理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递来一个满意的眼神,拿着文件离开了。
范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算去向总监道个谢。此举有阿谀谄媚之嫌,她特地等总监周围的人都散了,才小跑着赶上去低声问:“我是您的翻译,还记得吗?”
“是你啊。”何源之停下脚步,侧着身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范芶先前已经打过几次腹稿,背书一样流利地说:“我今天遇到了一点事,状态不太好,难为您一直迁就我,谢谢。”
何源之只是冲她微微一笑:“没事的。”然后转身走了。
她松了一口气,暗想,大老板就是不一样,哪怕半点架子也没端,也挺吓人的。
再回到大办公室,范芶对着电脑枯坐了半晌,还是没能弄明白公交车上的事,最后只能简单地归结于某个无言的好心人看他实在不舒服的举手之劳而已。
她不肯说,也懒得去想,她对那双手究竟是怎样的期待。
“还是会很紧张吗?焦躁的症状呢?”夏晶语递给对面的范芶一杯水。
“没什么变化,一进隧道就,怎么说呢,夏医生应该明白吧,那种什么都不受控制自己的感觉。”范芶笑了一下,有点颓丧,又有点无所谓,“好像在和另一个自己打架一样,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样子。”
夏晶语示意她喝点水:“跨度这么大确实是为难你了。你考了驾照没?或许可以先借朋友的车撑一会儿。我听说新城那边的地铁过不了多久就修通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受。”范芶出声打断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把那天公交车上的事和盘托出,“上周经理打电话给我叫我去给空降到公司的营销总监做翻译,有点我能不能转正就看这个了的意思,我就没敢推。我准备了好几天,心里还是没底,隧道里的状态特别差,但是……”范芶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很愉快地笑了,“有一个人握住了我的手。”
夏晶语眉一挑。
范芶继续自顾自地说着:“他握得很轻,好像怕我会挣开一样。我那时候完全傻了,他的手……和我妈好像,我就是,有点舍不得。”
“像是认识了很多年?”
范芶点点头。
“从心理学上讲,这种把对已经不在的依赖对象的情感转移到另一个某些特征十分相似的人身上的例子在创伤性经历的患者中是很常见的。”夏晶语正色道,“倒是那个人,按照你的说法,他十有八九认识你。你好好想想,如果能找到他的话,会对治疗有很大帮助。”
从夏晶语的私人诊所出来的时候艳阳高照,空气在热浪中翻滚扭曲,范芶眯起眼睛,抬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
对于生命中突然到访却又格外重要的某个人,她措手不及。
总监的行程排得很紧,一场会议接着另一场,中间穿插着和各个厂家、营销商、广告公司代表之间的洽谈。
范芶见缝插针地上了个厕所,听见隔间外面有人在聊天。
“看这个意思,总公司是要把中国片区都交给他了。”语气颇有点前浪死在沙滩上的愤愤。
“多大点事儿,本来就是继承人,能力又出挑,我手底下的人经他提点做的企划不知道比之前好多少。年轻有为啊。”
洗手台传来哗啦啦的声响,两个人脚步渐远。
范芶打开隔间的门走到镜子前,看着满眼的红血丝,只好暗叹一声。
不管怎么说,也是给一个很厉害的人当了翻译啊。
范芶刚从洗手间出来就马不停蹄地跟着何源之见了广告公司来送策划的,下一场公司内部的会议因为人数众多定在十分钟后顶楼的大会议室。
何源之赶时间坐电梯上去,在电梯门口轻声问了一句:“不上来吗?”
范芶一下子没能想起“幽闭恐惧症”怎么翻,慌了神,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很怕黑,您先上去吧,我跑着上楼,绝对不会迟到的。”
何源之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藏住了他的神情。
电梯门缓缓地合上了。
当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大会议室门前时,何源之递给了她一瓶水。
她受宠若惊,道谢也说得磕磕绊绊的。
她来公司两个多月,一直独来独往,所以也没人注意到她从来不坐电梯这个习惯,这次暴露在大老板面前又差点耽误了事,没想到大老板只是特地送来一瓶水。
范芶抱着矿泉水瓶五味杂陈,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翻译也连带着迅速得多。
散会后何源之朝他赞许地笑了笑,和那种评头论足的笑容不同,他就只是站在那里,很温柔地笑了。
他的身材太单薄,穿tomford的男装显得有些空落落的,于是少了正装的锋利深邃,只剩下优雅和沉静。
范芶的心里咯噔一下.
第二天上班时何源之问起电梯的事:“你的幽闭恐惧症很严重吗?”
“啊,不,已经在治疗了,只不过电梯这种程度目前还没法做到。”范芶挠了挠头。
何源之很自然地顺着话题往下走:“我在国内有几位认识的医生,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不,谢谢您的好意,我有预约了很久的医生。”她有些警觉地提高了声音。
“嗯。”何源之顿了顿,不再说话,埋头看起文件。
她悄悄地退出了办公室。
她想起夏晶语那句“如果能找到他的话,会对治疗有很大帮助”,脑子里一团乱麻。
那种干燥又温暖的触感仿佛还在指尖流连。
有什么地方缺漏了,他想不起来。
关于范芶患上幽闭恐惧症这件事,要追溯到她九岁那年。
那时候市里新建了一座游乐场,宣传力度很大,她听同学天花乱坠地吹了一通,死缠着爸妈要去。
她的爸妈虽然忙,还是在宝贝女儿生日那天抽空全家一起去了。
刚巧赶上游乐园举办夏日祭试胆大会,园方许诺小朋友在大人不陪同的情况下通关鬼屋就可以得到精心准备的奖品。
范芶一眼就看上了那个芭比娃娃。
范爸范妈表示,来都陪你来了,这个我们可无能为力。
她却义无反顾地报了名。
考虑到安全问题,园方贴心地将小朋友分成五人一组,率先通关的可以先挑奖品。
范芶一进组就和剩下三个人叽叽咕咕地讨论了起来,只有苏静一个人站在旁边不着一句。
她们素来不对盘。
因此她皱起眉毛,板起脸喝问道:“喂,你怎么不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