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酣畅好雨却打落了海棠枝上的最后一片花,花瓣落到地上,被冲刷卷走,立刻不见了。要说奇怪,也得属这株海棠,花期竟然在五月开始,恰好赶了其他海棠的末尾,所以才能在八月收了花,十月才结果。
也算一棵奇怪的海棠,喜欢在夏天开花,这世上总有怪胎,它排的上万分之一,却因为身为区区植物而很不显眼,连什么什么学家都没来研究过,这个怪胎当的没什么排面。可就是因为它反其道而行,她才喜欢它,想什么时候开花就什么时候开花,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也绝对容不得别人指着鼻子说,你不该这样做,你是要开在春天的。
她倒要问了,关你什么事?
等人总要耐心,一天天消磨辰光,好像雨又下了几回,气温升了又降,有人还是没回来。
苏静的学习开始突飞猛进,似乎有希望考进星大的特优班,父母想好好请吴琼吃顿饭,她欣然答应了。
莫翰几天后回了星大,吴琼去车站送他,临走前问他,“后悔吗?”
莫翰却理解她言语中的含义,含笑着说道,“自己选的路,绝不可能后悔。”
很多事情在暗中运转,被操控还是顺其自然,走向都无可预料,它可以给你造个天梯,也可以帮你挖个窟窿,跌得头破血流。
临近开学前几天,苏琼在校门口被一个男生拦住了,那男生他认得,苏飞。夕阳又烈又浓,厚重的色彩铺陈在对方的眉头上,昼乎于末日。
——可能,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回来之后我有话跟你说。
——你能,等我吗。
终于开学了,报名,作业,大扫除,分发新书,忙得焦头烂额。
吴琼把头发又剪短了一些,露出小半个额头,更加乖巧了,穿梭在各个办公室之间时,总被老师笑眯眯薅一把头。
她眯起眼,嘴角稍弯,没带真心,也不实意,像在外头套了个壳子。
没过几天,她就病了,热伤风,咳得心肺都要呕出来,把爹妈急的要死,莫翰打了通电话来,说话不清不楚,只是让他用心别太重,该走的也难留。
她躺在床上,把电话拿离耳边,倚着床咳得泛了眼泪,喉咙里像是被铁器伸进去剜了血肉,肺也燎得疼。她的双目有些红,毫不在意地拂了拂眼角,声音沙哑,“你说什么,我刚刚没听清。”
莫翰默了半响,说没什么,最后嘱咐了按时用药之类的琐碎事项,挂了电话。
吴琼右手上可见青绿色的针孔,她攥成拳,抵住下唇,又重重地咳了几声,才掀开被子下床。
病来如山倒,小毛小病里,又是伤风最心烦,头痛鼻塞咳嗽,样样都能来一遍。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起身倒了杯温水,灌进喉咙里。家里没人,父母有要紧的会要开,不是那样的话,说不定会片刻不离地守着自己。
吴琼尤记得她头昏眼花得差点晕倒在操场上,眼前勉强清明起来时,母亲头发稍乱,手里拿着病历卡,又急又气地前后踱步,“什么东西哇,我也不懂,小孩子差点晕倒,那个医生说什么什么心力交瘁,诊断下来就是热伤风,我们家琼琼从小到大身体都很好,我看要做个体检。”
她仰躺着,睁着眼看了一会儿医院的白色天花板,才撑起身子拉住了母亲的衣袖,还笑了笑。
“没事,就是伤风感冒。”
她披上条衬衫,夜风渐冷,他面色苍白,还有些晕。路灯坏了一只,二十八中的一个,在某一天,灯芯突然一炸,就永远暗了下去,说是报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海棠也不开了,她边走边停,呛到风了只能弯下腰咳得心窒血热,走了十分钟,终于把家里到学校的这条路走完了。
“唉。”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肺里都进了眼泪,到处哭的一塌糊涂,就她的眼睛没哭。
苏飞跟他说,“谢右这人,你看他那样子就知道吧。”
“他早晚要搬去美国跟他妈过日子的,在这儿不过是讨个消遣,他呢,眼下不是不回来了吗,就让我帮忙捎一句。”
“大家随便玩玩的,谁也不必当真。”
好的嘛。
吴琼笑了一声,咳得厉害,睫毛被泪水黏结在一块儿,像折了的蝶翼。
昼夜交替,今年的夏天,还是到头了。
天气还未转凉,吴琼就穿了长袖,大半只手都藏在袖口里,手指细白,蹙着眉咳嗽,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
“怎么就突然重感冒了呢你。”班长把热水放在她的桌上,又顺了顺她的脊背,“真是小公主,娇得不得了。”
吴琼闻言无奈地弯起眼睛,却又咳了起来,她想说,我不常生病的。但嗓子痒,一说话就要咳,只好作罢。
班长没忍住,上手揉了揉那软软的头发,“什么时候才见好啊,你都咳了一礼拜了。”她叹了一声,“多事之秋,是不是因为秋天要来了,事情都乱七八糟的。”
班长意有所指,最近正闹得沸沸扬扬的消息,让她疲于解释,焦头烂额。
“误会真是个很要命的东西啊。”
吴琼静静地垂下眼睫,笑意沉到眼底,消失不见。
“是啊。”她说道。
学校因为谢右突如其来的转学陷入秋季的怅惘中,平时有个帅哥,哪怕只看看,也赏心悦目,现如今连帅哥都走了,不免觉得有那么一丝丝的没了盼头。可他的离开也不让人意外,他看起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要走要留,早晚的事。
苏飞左手边的位置空了下来,老师上课瞟几眼,知道那个课上只露个后脑勺的学生走了,心里不知道是解脱还是悲伤。师生关系里,老师和差生的羁绊其实最为奇妙,说恨吧,平常开玩笑活跃气氛的时候也挺开心的,说爱,当老师的哪个不在乎成绩,走了个拖平均分的,睡着都能笑醒。
三班班主任是觉得遗憾的,他自己带的孩子,自己最清楚,谢右的心并不坏,他看起来乖张不服管,只是因为年纪轻轻心里就压了太多事情。他一直在努力开导这个孩子,刚有点起色,就转学了,听说是出了国,去跟母亲了,也许监护人变了,性格也会越来越开朗吧。
苏飞在办公室重默英语,听见这个说法后扯了扯嘴角,他默完了,把笔一丢,龇着口白牙便拿纸塞到一叠默写纸的最下面,被老师看见了。
“默完啦?藏什么啊,拿过来我批。”
苏飞把纸递过去,老老实实地站到桌前。英语老师旋风笔法,一路勾叉下来,立马就批好了,竟勾多叉少,遂稀奇地摸了摸他的头。
“不错啊,新学期就要保持这个态度知道吧。”
苏飞挑了挑眉,说知道了。
老师抿了口茶水,半开玩笑地文:“虽然才高二,有没有想好要考什么大学啊。”
他其实知道苏飞也没什么大前途上的追求,他们班的俩学生,一个谢右,一个苏飞,是属于继承家业那类的。含着金汤勺出生,人生轨迹注定要和普通人不一样。
苏飞沉吟了一声,似乎是在思考,迎着老师越来越期待的目光,他开了口。
“星大吧。”
啊?星大?办公室老师都笑了起来,连他自己都眯起眼笑了,四班的英语老师从一堆试卷里抬起头,打趣道:“要考星大啊。那你可要用功了啊,多来折腾折腾你王老师。”
英语办公室一群老师都认得苏飞,也清楚他到底有几斤几两,各科还过不了及格线呢,纯属跟他耍耍嘴皮子。王老师却拍了拍掌,大笑道:“好!谁说考不上的!就要有这种冲劲!”
苏飞顺杆儿爬:“是啊!你看看许老师,就爱嘲讽我,将来我考上了,谢师宴可绝对不会请他!”
许老师骂了声臭小子,笑着抬起头:“你考上星大,我天天帮你烧高香念佛!”说完把一叠试卷塞到他怀里:“送四班课代表那儿去,快走快走。”
苏飞单手揣兜,出了门碰见个人,也不管哪个班的就把试卷递过去,还笑了一下:“这位同学,麻烦给四班哈。”
然后大摇大摆空手走了。
一班的学习日程还是那么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吴琼的感冒是好了,鼻子却还没通,说话瓮声瓮气,闷在喉咙里,像受了委屈后呜呜咽咽的小猫。
你跟她说话,她还会抬起头弯着眼睛看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她变得黏人,刺也收了起来。
这几天晚自习吴母硬是帮她请了假,回家后又是老母鸡汤又是山药鸭肉的,把她女儿喂圆了一圈,脸比以前更软呼呼。
苏飞赶趟儿来做作业的时候她正捧着杯牛奶,垂着头小口小口地喝,长了的发梢尖扫到奶面上。
“哎,那什么。”苏静撇了撇嘴,“你头发掉牛奶里头了。”
吴琼却看都没看,豪迈地一口闷掉了牛奶,顺便打了个嗝,“要你管。”
苏静却不在意,只是说道,“哎,我跟你讲,我有个表哥你知道吗。”
吴琼翻书的手一顿。
“他小时候长得跟小姑娘似的,但老是欺负我。”苏静干脆搁下笔,直接转过身趴在椅背上看着她,“当然我也不会平白无故被他欺负,我俩战斗力。”她比了个五的手势,“五五开。”
吴琼翻了个白眼,好像并不感兴趣,“开玩笑,你这小身板打得过谁啊。”
“你别打断我。我这表哥可惨了,最近被他爸送国外去了,他……”
吴琼又一次打断他:“他被送去和他妈妈一起生活,对不对?”
苏静愣了,这些她可从来没说过,“你怎么知道?”
她笑了,可眼睛里压根没有一点笑意,“嗯,我还知道,你表哥叫谢右。”
看着吴琼的脸色,苏静彻底沉默了,她和自己的表格……不会有什么关系吗?
没想到吴琼只是跟着他一起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突然揉了揉眉心,“你今天早点回去行吗,我头痛,想睡觉。”
苏静敲了下她的头,“你在我面前可真是越来越嚣张了。”
睁眼,鼻尖萦绕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谢右失焦了一会儿,瞳孔才对准雪白的天花板。
病床边和他极像的一双眼睛,蓄满了泪,见他醒过来眼泪便扑簌簌往下掉,在床单上开出几朵花来。
谢右的双目被碎发遮住,面色惨白,他费力地上仰,下颌线划出了一个脆弱的弧度。女人立刻扶住他的背,把他扶稳,坐起身,随后只是抽泣着,并不多言。
少年动了动腿,闷哼一声,他一贯擅长忍耐,此刻却被剧烈的疼痛沁了一头的汗,浑身颤抖。
“madam,he’sstillinpain.”
医生站在一旁,垂下头,低声询问。
“ifupermit,we’llgivehimaninjectionofpainkiller.”
谢右用力地喘着气,如同岸边将死的鱼,他痛得眼前模糊一片,恍惚间看到自己的母亲无助地哭着。随后有人掐住他的手臂,针尖刺入皮肤,冰冷的液体顺着血管流到全身,安抚了他的疼痛,仿佛前几分钟的挣扎都是梦境,而他现如今又将再次失去清明。
少年脱力,皱着眉后仰,唇间溢出几声低吟。
“小右?什么?你说什么?”女人抆干眼泪,急忙凑到对方身旁。
他抓紧了身下的床单,执拗地重复着几个音节。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也是病根。
谢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表情逐渐由愣怔变为痛苦,乃至歇斯底里,她垂下头,颤抖着用指尖轻轻理了理他凌乱的黑发,拨开,露出少年一双漂亮的凤眼,那双眼睛如今没了高傲没了冷淡,却因为疼痛而覆上水光,无措又茫然。
“小右啊。”她极力克制着哭音,指腹触到对方纤长的睫毛,“你生病了,妈妈会治好你。”
“会好起来的,都会好的。”
少年意识忽然回明,他听清楚了,眼底逐渐蓄起暴戾的黑暗,层冰之下覆结千里。
他抓着床单的手慢慢松开,嘴唇不再开合,那个名字却被咬的鲜血淋漓。
想笑,却因为全身撕裂般的疼而痛苦地喘息了几声,喉间满是血腥味。
不会好,没有她,什么都不会好。
可是为什么,母亲会是这样的表情?就好像……光听到这个名字,就仿佛被踩到了何种忌讳。
病入膏肓怎么好?
病去如抽丝,但吴琼这次热伤风实在来得凶猛,剥离的过程竟然用了整整一个月,病好了之后又被吴母带去做了体检,也看了专家,可结论还是那句话,心力交瘁,吴母就奇了怪了,她女儿年纪轻轻的,能有什么事情犯瘁?
还是无情明事理,边吸溜鸡汤边说,“这话你也信,瞎讲的。”她圆了一圈,能有什么心病?吃好睡好,就什么事都没有。
吴母还是忧心,眼看着吴琼灌下了一整碗鲜黄冒油的鸡汤,才开口,“我跟你爸,学习上从来不给你压力,也不过问你学校里的事情,如果有事情,一定要跟我说,知道吗?不愿意告诉我们的话,就打电话告诉小翰。总之千万不要憋在心里,真的要憋出病的,嗯?”
吴琼弯了弯眼睛,点点头,吴母才笑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发,收碗去洗。
她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垂着头看手掌心的纹理。
有些事,烂在肚肠里自己都嫌痛,哪有说出来让别人也痛一痛的道理呢。
又过了一个月,刚开学的懒散劲头一点一点磨光,学生们又开始习惯另一种生活状态,早起晚睡,累得如同死狗。
一班的数学老师去外校考察交流了,最近一个礼拜由三班的班主任代课,让她忙了个应接不暇。三班的学生过了一个暑假,竟然都好学了起来,前排的女生们是让他不意外的,让他意外的是苏飞。
苏飞这股学习的兴味还没消,并且持续烧了一个月,真的让班主任怀疑从王老师那里听来的,他那句星大到底是不是玩笑。虽然苏飞的学习不是突飞猛进,但确实是在一步一步往前挪,而且带动了班里一大波男生,整个班积极得像是提前进了高三。
晚自习,苏飞搬了张椅子,坐在办公室里做题目,不会就问,反正老师就在边上。他埋头在草稿纸上算了一会儿,做不出来,把题一圈,眼巴巴地看着班主任徐老师。
徐老师把一班的晚练暂时搁下,偏过头看他的题目,倒是把他弄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咳了一声:“老师,我是不是特烦人啊?”
徐老师噗嗤一声笑了,“还烦人呢,你要是能这么用功一学期,就算我忙死了也要教。”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了敲,缝隙里露出一小片白色衣角,吴琼抱着试卷,侧身进门,徐老师一见,心道正好。
“来来来,让学霸教你。”他对着吴琼招了招手,“吴琼,来,你帮他看看这道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