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记忆,游裴涴便是在这个破落的小院子里生活。
远远能望见亭台楼阁,听闻人声鼎沸,爆竹声响,车马声绝。
陪伴她的只有一株樱花树,与这院落格格不入。
院子里的樱花树是母亲出生那年种下的。
她从未踏出这狭窄又枯败之地。
唯有脚踝上红线被力扯得痛楚时才感受的到自己的存在。
“小游,小游!”老妇人悠悠的呼喊。
“我在。”游裴涴轻轻翻身下塌,扶上进屋的老人,“外祖母。”
温顺的一如既往。
“我很久没去看看院子里的樱花了。”
今年的春来的意外的早。
初春寒意料峭,少女单薄的衣料下逐渐挺拔的脊背,在阳光下挺得笔直。
温热的暖意透过白皙的皮肤渗入血液,微微刺烫。
“外祖母,我不会跑的。”逆着光,少女眼里的情愫刺痛了妇人的眼。
就这样静静望着那株樱花,从朝阳到夕阳的余晖染遍天际。
夜幕,游裴涴乖巧的看着妇人满是沟壑的双手颤颤巍巍的为自己系上脚踝上的红绳。
“外婆,我很想母亲了。”
只是这红绳,又怎能系的住她的一生。
离上元只有一日了。
樱花开的愈发浓,只是这旧巷深处的人家的门依旧是无人叩响。
屋里光线不算明亮,游裴涴坐在塌上挑拣着药材。
一如往常。
细细裹好,交给早已直不起腰的外祖母。
老人家步履蹒跚,背影拖得悠长。
“外祖母……”
“嗯?”
“没什么,早去早回。”游裴涴安静的坐在塌上,欲言又止。
早已问不出为何。
也记不清母亲离开自己有多少时日了。
“要用这根红绳留住自己最重要的人知道吗?”年轻的母亲一如樱花般美好。
那您为什么要松开。
“小游!小游你醒醒!!”老妇人焦急的推搡着她。
脚踝上的红绳被塞到手里。
“外祖母……”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平日里少言少语的外祖母如此焦急的模样。
“快走,快走!不要再回来了。”妇人眼里充盈着液体,近乎看不清眼前少女的模样,心间却是一笔一划勾勒的有模有样。
游裴涴有些不知所措。
“你娘为你酿的酒啊,我交给何公子了,他会替你好好收着。”
“小游啊,一定要好好活着知道吗。”
“你小时候不是总是想着离开这个院子吗,现在怎么又舍不得了?”
“那我们一起走吧。”
“不行,我的时日到了。”老妇人微微低下头,“上街看看有什么你喜欢的玩意儿吧。”
少女轻轻推开不曾接近过的木门,回首妇人靠着老屋,轻柔的对着自己笑着。
日暮染红的天际下一盏一盏灯亮起,街上皆是布置花灯的人儿。
这就是外面吗。
少女微微眯起眼,眼里模糊的一切略略有了些轮廓,却望见许多陌生的面孔冲向旧巷子。
来者不善。
游裴涴毫不犹豫的冲了过去。几乎不曾奔跑的少女感到胸腔剧烈的跳动,牵动四肢微微发颤。
“你们!”她声嘶力竭,“要干什么!”
“别碍事啊!”却被随意的甩开,“不过这女娃倒是有些姿色啊,就是身子单薄了些。”
“会不会是这老太婆的什么人啊?”
“怎么会,这死老太的女儿和外孙女不知道多少年前就死啦。”
游裴涴喘不过气。
现实的场景和模糊的记忆重叠,母亲离开的时候,自己也是这般无力。
游裴涴跪倒在地,感受到脚步声越来越近。
“别再回来,别再……”外祖母的叮嘱在耳畔回响。
快跑!快跑!游裴涴告诉自己。
四肢缓慢的制动,泪水却不受控制滴落。
外祖母,就连您,我也无法守护。
纵然美好,自己却如同外客一般存在于这个世界。
不知道跑了多久的少女近乎虚脱,与陌生的一切欢喜的美好的氛围隔绝。
直直坠入陌生却温暖的怀抱。
“救我。”
“诶,你听了说吗?谢家的少爷捡回去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不会吧,那家的公子不是不近人情的很?硬是给郡主冷脸看来着。”
“少在背后诋毁我心中纯情的代表行不行?”
“我觉得莫公子更俊些呀。”
“你可算是醒了,姑娘。”游裴涴醒过来的时候,面前的人有些失措的盯着自己,“我叫丫鬟给你洗漱,不过,等等啊……话说,姑娘你知道我们家少爷可是从来没带女人回府上,没想到一带就……”
“我在哪?”游裴涴有点懵地打断他。
“姑娘在谢丞相的府上啊,是我们小少爷带你回来的……”
谢丞相?
“我能见见……”游裴涴微微蹙眉,有些别扭地问道,“小少爷吗。”
“算了,还是不要了。”说完,她又自顾自的摇头。
“少爷今日不在府上。”苏飞招呼着丫鬟,“姑娘怎么称呼?”
“游裴涴。”
“我是府里的管家,但你不用这么叫我,直接叫我苏飞就好。”苏飞上下打量着游裴涴,又示意丫鬟给她洗漱,“一会我让丫鬟给你换身衣服。”
“啊,不用了。”游裴涴没想到这个管家有些自来熟,然而,没等她把话说完,他人便出了屋,留下她和丫鬟尴尬的杵着。
这么些年,并未和除了外祖母和母亲以外的人接触过的游裴涴显然有些抗拒。
“不用了。”游裴涴起身,用红绳简单地束好自己的头发,想要离开。
却听得身后扑通一声,丫鬟早已提起了哭腔,“小姐,求您行行好,不要让奴婢难办。”
“诶?”游裴涴摸不到头绪,“我不想麻烦谢少爷,为什么会让你难办?”
“少爷让我好生看着您,您就这样打算离开让我可如何是好。”
“那你别哭了,站起来吧。”游裴涴又坐回塌上,一副生死看淡大义凛然的模样,“给我洗漱吧。”
拎着挑选好的衣物的苏飞看到有个人急匆匆的朝自己奔来。
“少爷!少爷!夏府的小姐在外屋吵着要……”下人喘着气,正打算继续,夏晶语的声音却已经在院子里响了起来。
“晶语?”苏飞惊讶地看着来势汹汹的人,“你这是……”他把衣物塞给下人,示意他给游裴涴送去。
“你昨天去莫哥哥那里吃饭为什么不带上我?你是不是喜欢上莫晨晨了?”夏晶语一副捉奸的模样。
“你来就是为了问这个?我怎么可能喜欢他?”苏飞诧异地一惊,旋即习惯性地拉起她的手,“进里屋,我带你瞧瞧谢右带回来的人。”
夏晶语直直的盯着被他牵着的手,脸不争气的烧红,“男的女的?”
“你没听到外面的传闻?”丝毫不觉得拉着少女的手有什么不对,苏飞瞧了她一眼,却是问道,“你发烧了?”
“没有!”夏晶语的脸愈发的红,加快步子走在前头。“今日右哥哥不在府上?”
“嗯,吴琼约他出去了。”苏飞好像对所有人都很友善,却独独对吴家的大小姐有着不小的敌意。
自小生活在谢家的苏将军的独生子,见惯了谢家小少爷不愠不火的模样,却也见多了小少爷被这人多次伤害的样子。
但谢右不管不顾,如飞蛾扑火一般。
只要吴琼一言,无论如何的天气如何的情景,谢右必是急匆匆的寻她去了。
“这是游裴涴,游小姐。”苏飞并没有松开夏晶语的手,“这是夏家,夏晶语小姐。”
“你好。”经过梳妆过的游裴涴有着一副姣好的容颜,让夏晶语都看了一呆。
“你好。”夏晶语发现少女正眯眼望着自己和苏飞相执的手,急忙挣脱。
“不必介怀。”游裴涴腼腆地笑了笑,“不知我可否现在出谢府。”
“恐怕不行。”
“我必须得去见见何公子,我有重要的东西留在他那儿。”
“你认识何源之?”苏飞有些吃惊,何源之是何许人也?摄政王的独子,太子殿下的伴读,像游裴涴这样的人物……怎么也不可能和他有交集才对。
“我不知道你说的何源之是谁。”游裴涴也有些为难,“我只知道他姓何。”
“这青城怕是只有这一个何公子。”夏晶语玩味的盯着她,心里开始揣测他们之间的关系。
一个被谢右捡回家还和源之哥哥有交集的人。
“那行吧。”苏飞倒也不太担心,只是心里有些疑惑。
“何公子。”苏飞带她去何府的时候,何源之正和一个样貌俊秀的人下棋。
看到他们,眼前名唤何源之的男子淡笑的眉眼无意瞥向自己,却透着一些游裴涴看不懂的情愫。
“涴涴?”何源之离开棋盘,径直走向游裴涴。
“你还真认得她?”苏飞讶异地看看他,又看看少女。
“你们在这屋里歇着,我有些事要与涴涴处理。”何源之纤长白皙的手伸向她,却被不动声色的躲开。
这声涴涴太过亲昵,让游裴涴无所适从。
“初次见面,我……”游裴涴乖乖跟着童扬换了个屋子,却有些局促的绞着手指。
“我不是第一次见你。”何源之却轻轻的笑着,语调有些感慨,“都长这么大了,涴涴。”
“你怎么会和苏飞在一起?”何源之知道以老太太做事的风格,自然不会给游裴涴穿的这般好。况且昨日就听闻了事故,她却是今日才找到自己。
“我被谢少爷所救,才不至于流落街头。”她有些局促,“昨日……我在谢府上睡了一宿。”
“谢右啊。”何源之若有所思。“他可不带人回家。”
游裴涴不知该说些什么,正想开口却被何源之打断。
“你外祖母的事,你可有什么头绪。”何源之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游裴涴的眼中流露出些什么,又很快归于平淡,“不知道。”
“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何源之有些心疼,却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不知何公子可否把那坛樱花酒归还于我?”游裴涴只想赶紧拿回母亲为自己留下的东西。
“你可是知道外祖母为何把它交给我?”
“嗯。”她点点头。
何源之嘴角的弧度愈发的明显,牵动眉眼也有了些笑意。
“外祖母很相信你,才会给你的。”游裴涴想了想,补充道。
“罢了,我去给你取来。”何源之转身,眉眼间氤氲着一丝叹息。
“你外祖母,分明是把你许给了我啊。”只是这呢喃,并没有让身后之人听见。
游裴涴没有听见,另一个过来寻他,样貌清秀的人却听见了,脚步稍缓。
“源之。”
“玦殿下。”何源之冲来人作了个揖,“请殿下稍等,我有东西要交于那位游小姐。”
来人点了点头,望了眼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踏进了里室。
里屋的女孩的神色似乎有点紧张,看到他,更是怔了一下,旋即有些手足无措,“你是?”
“我叫韩玦。”
来人有着一双奇异的,漂亮到极点的黑色眼眸,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游裴涴的错觉,他眼眸里面的颜色,隐隐流转着妖异的红色。
这双眼睛,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呢?
好像是……梦里?
大脑忽然针扎一般的疼痛,她顿时捂着脑袋,却觉得一切好像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透。
“你怎么了?”见她的神色透着些许的痛苦,面前的人下意识地伸出手,好像要去碰她,却又迟疑地顿住,缓缓地收回手,“头疼?”
“有点。”勉强抑制住那种绵软的疼痛,她冲面前的人笑了笑,“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他却沉默了一会儿,似是而非地问道,“怎么会疼?”
“呃。”游裴涴觉得这个问题,他问的突兀,不由眨了眨眼睛,谨慎地回答道,“大概是这些天,没休息好吧。”
何源之抱着酒进来的时候,韩玦已经离开了。
“那个人是谁?”游裴涴忍不住问道。
“谁?”何源之微微挑眉,“你说玦殿下?”
“玦……殿下?”
“他是青城的皇子殿下,据说身体里流着古梦一族最纯正的血脉。”
他们生活在这偌大无比的青城,除了那些神秘无比的传说之外,这座“城”好像困住了所有人。
古梦一族,相传是青城最古老的皇族,拥有引人入梦的能力。
游裴涴抱着酒离开的时候,苏飞早就等在外面了,执意要接她回谢家。
晚上,她揭开古老的酒绳,一阵不知是花香还是水果花的异香扑鼻而来。
她忽然有些眩晕。
一种如幻似梦的感觉再次飘上了脑海。
啪嗒。
手里的酒勺落地,溅起几滴酒渍。
她趴在缸旁,沉沉地睡去了。
一幕幕像她,又不像她的画面浮现,纵横交错,却始终都是那么几个隐约熟悉的身影……
夜正浓,月正高。
一个身影悄然踏了进来,拾起她掉在地上的酒勺,一声叹息萦绕在这寂静如梦的境里……
“暴雨将至,我想借你这里避避雨。”
风吹白衣起飞扬。
“韩玦,我叫韩玦。”
“游裴涴。”
“好。”
雨声大作。
闪电撕破灰暗的苍穹,光刹那照亮小屋,她好像看见韩玦的脸,他的眼睛,他的白衣甚至连同他刚递过来的,被手掌捂得温暖的茶碗,都太干净了。
他的一切,都太干净了。